我的童年岁月
我1943年二月初六出生在北京崇文门外打磨厂下东河沿。今年73岁,属羊的。我们家是做牙刷的,父亲叫廉经文,叔叔叫廉记文,哥俩开了一个工厂取名叫“文聚祥”,我记得厂里有很多机器,听说最多的时候雇有五十多个工人。买卖不错,生活无忧,家里人还买了一套非常整齐的四合院。据老人说,我们是河北安平人,爷爷家很穷,但因廉家祖辈出秀才,爷爷省吃俭用供我父亲上了六年私塾,后来实在供不起了,我父亲14岁背个小铺盖卷来北京学徒,学的就是做牙刷。
过去的牙刷是牛骨头把的。牛骨头买来要浸泡,然后把骨头弄干净,用锯劈成一截一截的半成品,然后用手工打眼儿,栽猪鬃。猪鬃栽到眼里叫栽活,栽活多由一些家庭妇女手工完成。附近许多家庭靠妇女栽活养家糊口。
河沿做牙刷的扎堆,说起来都是老乡和师兄弟。另外,除了做牙刷的以外,还有做牛角活的什么梳子、刮舌子、鞋拔子这些东西。总之,无论做牙刷的还是做牛角活的都离不开泡材料。这种泡骨头的水气味难闻无比,那一缸缸的臭水无处排泄就倒在护城河里,这就是做这种生意为什么要住在河边的原因。那年月也不懂环境污染,只记得我的同学到家里找我,都闻不了那个味儿,污染很严重。
我家西面不远是北京前门火车站,河对面是城墙,城墙下是火车道,来来往往的火车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叫声,初来乍到的人晚上是没法睡觉的,也就是我们在那里生活久了的人才能有一种如入无人之境的功夫。
臭味儿加噪音已经够人受的了,那年年的河患更让人苦不堪言。那条护城河在平时不是很深,一下雨水就多了,赶上下大雨,河水汹涌澎湃,经常淹死人。我家西口有个大傻子,有一年发大水,傻子去河边捞漂浮的木头,出溜到河里淹死了,傻子很孝顺,他的死苦了他老妈。
我小时候后河沿有一首儿谣:“后河沿儿两头洼,不是死俩就死仨!”
河沿东口还有一个叫街的,叫街的就是喊着要饭的,我还依稀记着她的吆喝声,“谁有剩吃的给我点吃哟—”,很可怜。还有一个没鼻子老太太露宿街头,小孩子们淘气,大人就说没鼻子老太太来了,拿她吓唬孩子。
这条河边上住的没什么有钱人。1948年底解放军围城,能听见远处隐隐约约的炮声,老百姓怕炮弹掉下来,家家门口都挖防空壕。壕是一米多深、七八十厘米宽的一个沟,炮弹来的时候在那里蹲下。家里挖防空洞,北京那时候地下水很浅,有的家挖着挖着就能挖出水来。北京水甜,那会儿没有自来水管,喝水都得去东口井里挑水,后来在院里下管子安了个压水机。解放前也没有电灯,点煤油灯照亮,黑天屋子里火苗凄凄,显得可怜巴巴的。
那时候富人也不多,有饭吃就不错了。解放军围城那年,我只有五六岁。城里粮食紧张,老百姓一大早就排大队买粮食。有个卖粮食的是个麻子,当时我家算是有点钱,夜里头让粮店麻掌柜偷偷地把粮食倒在院子里的缸里。
老百姓出城门和进城门都要检查。我记得我父亲骑车带着我到宽街教堂去聚会,刚一进崇文门,就有检查的。我父亲把车支起来,有一个戴礼帽的人走过来,让父亲把胳膊伸平,那个人从腋下摸到腿脖子,主要是查有没有枪藏在身上。然后,他后退一步,向我父亲一鞠躬,伸手放行。
北京解放那一天,天特别亮,年幼无知的我也不懂,喊了一句“解放了—”,家大人赶紧制止:“你懂什么叫解放了吗?你也不怕给你逮起来。”
一队队解放军进城,我们家胡同也来了解放军,战士都靠着墙根儿坐着休息,热情的老百姓给解放军送水、送吃的,解放军不停地唱歌,很快就跟老百姓打成一片。
解放军进城不忘在老百姓中做宣传,派一些文工团的女演员在胡同里、街道两旁教人唱革命歌曲,学唱的大都是一帮孩子,包括《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类歌曲。我记得有一首歌的歌词好像是“骂了一声蒋介石,出卖中国人”什么的。
因为有战争,那时候北京各方面都很落后,小时候我姥姥领着我到东口崇文门大街看大汽车,等半天来不了一辆汽车。崇文门门楼下是火车道口,来了火车放下栏杆等火车过去才能走。那时候堵不了多少车,连人都不多。搁在现在,别说八九分钟,有一分钟车就堵到天坛东门去了。
后河沿有许多传说,据老人讲河边原来都是垃圾,死猫、死狗甚至死孩子屡见不鲜;打架斗殴、杀人犯罪也司空见惯。有个叫李狗子的青皮和叫棒子面儿的流氓打架,动武之前李狗子脱衣服刚把胸口露出来,棒子面儿不按规则,一攮子捅进去,李狗子就这样死在河沿,棒子面儿逃跑了,从此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