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火

到底是什么原因引发了这场大火,这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扬州人心中的一个谜。

时间是五月里的一个深夜。

最初发现这场大火的,是北城根一带的狗。北城根有很多棚子户,都是周围四乡八村跑到城里讨生活的穷人,棚子背靠城墙根,芦席顶低低地披下来,朝南开着高高低低的窗子和门。这里的人虽然穷,但喜欢养狗,黄的,白的,黑的,花的,各种各样的狗。除了家狗,还有很多野狗。野狗瘦瘦的,瘪着肚子,夜里不停在外乱窜,时不时拐到垃圾堆或墙旮旯,爪子扒鼻子嗅找吃的,为一块好不容易寻到的骨头,你追我逐撕咬,发出一片“呜呜”之声。

就它们,最先发现了大火。

相距太远了,当中又隔着东边一道挺高挺厚黑糊糊的城墙,它们不可能直接看到火,只是看到大火的亮光。这亮光映照在天上,红红的,闪闪的,亮亮堂堂一大片,像飘拂的红绸缎。狗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瞪着眼呆愣愣地对着。那红光闪着,跳着,腾腾上升,狗们被吓住了,于是惊恐地张开嘴巴叫起来。不是一条狗,但凡在外乱窜的狗都看到了,于是像得了传染病一般,一个叫,个个叫,叫成了串,叫成了片: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因狗叫最初警觉起来的是巡夜的更夫。更夫提着梆子沿大街转悠了一圈又一圈,困了,乏了,坐在路边一个大户人家的台阶上偷懒打瞌睡,忽听北城根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狗叫,心里一激灵,醒了,以为有歹人飞檐走壁,急忙揉掉眼屎拎着梆子站起。

这一站,傻眼了。东边天空红光光焰腾腾,由脚下一直往前伸出去的大街整个亮光光,街面上的条石板,人家门口的石鼓、照壁、拴马石、砖雕门楼,竟比白天还清楚,飞檐翘角上明明灭灭闪着亮光。

“走水①1啦!走水啦!”更夫脖子一仰大叫起来,手里梆子同时震天敲响:

“叭——叭叭叭叭——叭——”

街两边的人家被吵醒了。人们揉开惺忪的眼,发现窗口有红光微微打闪,外面尽是乱糟糟的人声,手忙脚乱从床上爬起,鞋趿倒了,“豁碌笃”拉开门闩,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到了街上。

妈呀,走水了!

走水啦!

街上满是杂乱的人,手里拿盆的,拿桶的,拿杈棍的,喊着,叫着,一齐朝火光发出的方向跑。火光发出的东边整个天空红云翻卷,赤光万丈。城墙上的望楼、廊柱都被照红了,飞翘的檐角披着火光,像一只只怪里怪气的赤羽大鸟。大火显然不是烧在城内,而是烧在城外,因为东边黑糊糊的城墙把大火隔住了,那红鲜鲜亮闪闪腾挪跳跃的亮光是从城墙后面的天空溢过来的。城墙外面是什么?是古运河,运河上是盐船,一准是盐船走水了,一准是。天呀,那里可泊着几百条上千条盐船呢,这天干地燥,又是东南风,烧起来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呀?被吵醒从床上爬起来的妇女老人与孩子,吓得抖抖索索,站在街上看。男人们都相互招呼着往城门口跑,脚步杂沓,人影散乱,街面上一道道拖得老长的身影不停地晃动、迭合,鬼似的乱舞。狗夹在人堆里乱跑,狗背上驮着一抹红,狗毛亮光光。

康府里的人也出来了。康世泰昨晚宴请盐运使衙门的运判张衡超、缉私营管带马向山、南桥掣验所的所大使裘一丰,时至三更,宾主齐集听鹂馆,观赏春晖班与德馨班最近排练的新戏,大厅里春意浓浓,玉喉竟发,观戏者个个沉醉惬意,如入仙境,半点儿没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

最先发现情况的是厨房伙计。戏看了老半天,时间已是亥时初刻,厨役捧着一只只红漆托盘给听鹂馆的贵客送消夜,送完回头,听到树头上栖鸟“扑噜噜”飞,仰头一看,怔住了。天呀,这夜空咋是红的呀?特别东边,整个烁烁地亮,晃人眼睛!

厨役打了个寒战,高叫一声“坏事了!”直往厨房跑。撞进门,脸灰白,抖着唇结结巴巴道:“快,快走水走水啦”

厨头张大胖子没好腔调道:“小伙哎,怎么话说不周全的?什么事呀?”

厨役眼瞪张大胖子,手指门外,结结巴巴道:“走走水啦”

张大胖子手里锅铲忘了放下,摇着胖乎乎的肉身出门,见天空红彤彤,周围马头墙上、檐口的瓦棱上、大树干上,像涂了一层红漆,一闪一闪发亮。定神细看,火光来自东边,走火的地方离康府很远。张大胖子一刻不敢耽搁,扯开大步,摇摇晃晃直往听鹂馆赶。到了阶下,廊下侍立的丫环将他拦住。张大胖子气喘吁吁,心里急,但又不好坏了规矩直接闯入,一迭声对丫环叫唤:“快!快去禀报老爷!城里走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