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伤逝
时间好像是大清早吧,罗影隐隐约约觉得有人。不是慧,慧一直守在她身边,她知道。是外面进来的人,轻声轻语地跟慧说话。是守诚大哥,罗影终于听出来了,不,是感觉出来了。屋里很静,在这种很静的情形下,罗影的感觉特别灵敏。守诚大哥压低嗓门,先向守慧问她病况,接着说,他想喊慧一起去迎接运司衙门新到任的陈大人,可既然弟媳病情加重,也就罢了,在家好好陪着吧。罗影很想睁开眼对大哥说一声谢谢,可眼皮重如磐石,怎么也抬不起来。慧送走大哥回来坐在床边,拿开覆在罗影额上的毛巾,拭拭她额。慧的手停在她额上好一会儿,清凉,温柔,让罗影心里踏实。慧几晚不睡了,眼睛一定熬得红红的。慧身子单薄,再这么下去会吃不消的。
罗影想说,你去歇着吧,这儿有兰儿,不碍的。可罗影嘴唇动不得,出不了声,只能这么想,怎么也说不出。罗影在心里喊,慧,我真对不起你呀。天可怜见,让我们成了连理,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本指望可以相陪相伴一直到老,没想到我竟撇下你走了。我先走,纵然我不把自己当回事,可怎舍得下你呢?又怎么舍得下佳佳呢?佳佳两岁,娇娇的花骨朵儿,叫我怎么受?怎么受呢?罗影想到这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罗影感觉到慧在给她拭泪。慧在拭着泪的同时,自己眼泪也下来了,滴到她手臂上。
罗影的眼泪更多地涌出罗影知道,慧太爱她了,慧几乎一天也离不开她呀。他俩一同逛园,一同赏花,一同写诗,一同作画,一同参加红桥修禊,一同编定诗会文集相互的一扭脸,一转睛,一抬手,一抬足,一颦,一笑,都能洞悉暗藏的深意。可难道真的月圆则亏,水满则溢,老天爷嫉妒他们太和谐太幸福,于是一开始就让她身上带病,磕磕绊绊,于是才有了今天这样的结果?如果真是这样,这老天爷也并非至德至尊,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迷迷糊糊,罗影睡过去了。
佳佳笑。佳佳的小脸白白嫩嫩,是花。
兰花的香多清雅呀,幽幽的,淡淡的。
感谢你,花大叔,你一次次为兰花浇水,一次次过来修剪。你笑起来嘿嘿嘿,牙雪白。
满卧室的兰,满庭院的兰,满世界的兰。“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以兰为可侍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冰清玉洁,兰姿蕙质,兰花乃真仙子也。
那幅《秋兰图》画好了。
小昌子接过画,不好意思了:“罗二奶奶,您真是太抬举小的了,您让小的受之不起了。”别这么说,你替我买药,我说过给你画一张画的嘛。
俗话说,“医得了病,医不了命”,真这样吗?我的命里缺什么?我是一个很本分的人呀。
小昌子跟花大叔是下人。所谓下人,仅仅是他们运道差些,天资其实未必就笨。
守诚大哥就是一副大哥样,待人挺实诚的。
名分算什么?名分仅是空洞的外壳,彼此贴心才最重要。
修姐姐其实很有涵养。不争。不争,则无所有无所不有也。
芝芝尖厉,但清纯可爱,像一朵娇艳带刺的玫瑰。
弥陀巷。“朱草诗林”四个字是绿的。文字也是可以生长的,像池畔春草。
哥哥总不能只是画画,只是一个人过日子呀。
老家真好,紫藤,红栏杆,秋千架。坐在秋千板上,慧推我往天上飞——飞——古人不是都画飞天吗?古人也有飞的渴望?
施驴儿欠我一张画。
红桥修禊真有意思!绿柳红桃,亭角画舫,天堂般的美景。袁枚,姚鼐,厉鹗,汪中,金农,高翔,郑板桥,施驴儿,吴敬梓,还有我哥哥,多少文人雅士呀。诗案上,笔架一,墨一,砚一,水注一,另外就是大沓的雪浪宣了。诗韵写在象牙板上。
酒酣赋诗,气冲牛斗,出手的都是绝世华章!
虽说那幅《红桥修禊图》画好了,但要再多上几天,是可以画得更细更精的呀。
慧儿那么随情随性,不喜欢盐务,怎么往下挨
午后罗影醒了。屋里白光光。白光是从窗口涌入的。眼睛胀。床沿,帐幔,梳妆台,衣柜,都在晃动。兰儿惊喜地叫起来。叫的什么,罗影听不到,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发亮,嘴巴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慧进来。天呀,他眼里布满了太多的红丝,脸苍白,下巴更尖更瘦。他肯定整夜守在旁边,吃不下,睡不着。你不要这样,不能这样。你身子骨单薄,经不住呀。
慧的脸在漂浮。慧将脸贴近她。慧握住她的手。这是一双多么亲切的手呀,虽然不够强健有力,但温暖洁净,细腻体贴,它牵着她,将多少个本自稀松平常的日子过得温馨光亮,富有诗意。罗影觉得自己多幸福呀。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真的,最最幸福!罗影美美地望着慧,嘴角成了一朵兰花。罗影想对守慧说,“我很满足”,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说不出来不要紧,罗影把意思传到自己的指尖,让他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