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碎玉

与谢奕威严的嗓音一同从三省堂扔出的, 还有用红绸包着的一截碎裂的青玉。

碎玉是半弧形的一块,像是环状玉璧的碎片。与红绸一起砸在地上时,发出丁啷闷响。

谢玹循声望向那块碎玉, 目光微微一顿。

他没有跪下,端直地站着, 腰杆笔挺, 宛若挺立的松竹。

谢奕板着脸自三省堂内走出, 目光冷峻, 脸上并不见怒火, 只有冷肃与威严。

这位统领谢氏一族、常年身居高位的长君家主, 一出现在人前, 便有一股无形的威严气息沉沉压下来,使人不由得挺直身板,不敢有半分放松之态。

谢奕的目光带着审视,犹如一把锐利的冷剑扫向谢玹:“云玠,你可还记得当年是如何允诺的?”

谢玹恪守这个诺言恪守了十几年,自然铭记的一清二楚,对答如流:“不问前尘, 不念旧魂, 舍却余恨, 修养已身,此后入谢氏门, 遵谢氏规, 为谢氏人。”

谢奕听罢, 脸色变得复杂, 看着面前自己教养出的芝兰玉树,心中起了无名火, 叱道:“既然牢记于心,又如何能做出那种有辱门风的事来!”

谢玹默了一瞬,垂下眼帘:“对不住……父亲。”

二人皆是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因而谢玹甚少这般称呼谢奕。

谢奕听到他这一声“父亲”不禁一愣,心情越发复杂,看向谢玹时,目光竟带上了点怀念之意,像是透过他来追忆什么人。

若非父命难违,他与阿珩为了家族利益,各自婚嫁,阿珩又怎会成为别人之妻。

云玠……本应是他的血脉。

定了定心神,谢奕沉声问:“为何毁诺?”

谢玹慢慢掀起眼帘,神情平静,眼底却微冷,不答反问:“父亲从前同我说,十七年前的祸事是因匈奴而起,可我在幽州查到了些证据,父亲并未言明实情。”

视线相触,谢奕眸光微闪,心道果然。

他叹息一声:“云玠,仇恨会蒙蔽人的心智,我不希望你被仇恨所困。你当时年岁尚小,瞒骗你是无奈之举,哪怕告诉你实情也无济于事,更会有被贺兰寅识破你的身份的风险。”

谢玹不动声色:“父亲殚精竭虑,委实为孩儿、为谢氏一族用心良苦。”

谢奕听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眉尖微蹙,鹰隼似的双眸眯起。

“篡位势必要背负千古骂名,事已至此,并非毫无转圜之地。你当知晓,区区皇室,不过是各大世家推举出的傀儡,朝堂的实权并不在皇室手中。眼下谢氏为世族之尊,只要你想,云玠,你依旧是谢氏的嫡长公子。”

“你一向行事沉稳,此回实在是太过莽撞、太过心急。”

“孩儿受教。”

谢玹当然清楚自己有多心急。

他原本并没打算血刃贺兰铭父子。

可,只有手握至上权力,才能给容娡想要的,才能将她留在身边,才能护得住她。

之所以逐权,是为自己,也是为容娡。

谢奕沉默地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忽然一凛,拧眉道:“不对。”

到底做了十余年的父子,谢奕很快便理清了谢玹行事的蹊跷:“到幽州后你并无起兵的意思,反而是容娡一入宫,你便匆匆带兵赶回。云玠,你如实道来,究竟是因何而起兵?”

这次谢玹没有回答,默然而立。

谢奕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默认的意味。

他怫然而怒,嗓音因为怒火而拔高:“你……当真是昏了头!”

冷肃的怒气当头压下,三省堂前的气氛当即变得压抑。

旁边随侍的侍者战战兢兢,跪倒一片。

谢玹微微垂首,神情看似恭敬:“父亲息怒。”

谢奕愈发怒不可遏:“以那女子的出身、地位,如何能与你相配?从前你百般相护,后来又将她囚于明彰院,我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下她的性命。你怎该为色所迷、被她迷惑至此,惹出颠覆皇权的大乱子来!”

为色所迷么?

谢玹琢磨着这几个字,迎着谢奕愠怒的目光,却忽然极轻的笑了一下,不赞成道:

“她无权无势,只是个柔弱的女子,一切是因我的妄念而起,不该推成她的错。”

谢奕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拂袖道:“好,好得很。既是你的错处,且不论其他,你顶着谢氏长公子的身份,身为谢氏族人,便要守谢氏的规矩。戒律堂的长老想来正在前来的路上,你犯下大错,无可饶恕,当去受罚。”

静昙闻言大怒,咬牙切齿地要拔剑:“君上岂是——”

“静昙。”

谢玹早先料到了眼下的局面,面色不变,悄无声息地拦住静昙。

他低垂着眼,浓长的睫羽遮住眼帘,神情显得有些晦暗不清。

然而长睫之下,他的一双眼眸,不知何时变得暗如深渊,仿佛不小心触及他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跌进去,摔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