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连续的大暴雨,没有一点想停的意思。到处都是湍急、混浊的水流,肆无忌惮,东奔西撞,不知要撞向哪里。河床满了,口吐白沬,喊着、叫着,那是没有容量后的喊叫,它每一次喊叫,都被倾盆而下的更大雨流镇压了下去。

老天爷简直是疯了。

小会议室里,常委们在开会。讨论发射场区一段道路的改建。这是个老问题了。说它“老”,是在保不保留小宾馆的问题上,常委们开了好多次会,总形不成共识。这条道路是技术阵地到发射阵地一条重要路段,每次火箭、卫星从技术阵地测试完后运往发射场时的必经之路。就是这条路,有个相当于九十度大转弯,每次大型运载车一到这里,总要被“卡”一下,特别费劲才能过来。有一次,运送卫星去发射场,就是转弯没转好,造成卫星天线和半空中的电线相刮,卫星天线多娇嫩,还能不刮坏吗?它带来的可不仅仅是经济损失,还带来一系列的麻烦,天线得送回厂里去维修,光时间上就耗掉一礼拜。要是这条道拉直一些,缓缓地拐弯,运载车到这里也就好走多了。可问题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一旦实施起来就变得极其复杂,其原因不光是九十度角的问题,更因为这九十度上有只拦路虎:小宾馆。小宾馆正好不偏不倚地趴卧在道路口上,路要拉直,就得先考虑小宾馆的存留问题。

小宾馆是基地唯一一处集工作休息娱乐为一体的多功能活动场所,每次任务,上级首长带着工作组的同志们,吃、住、办公全在里面,偶尔还能活动活动,要多方便有多方便。道路一改建,这个小宾馆首当其冲,肯定留不住。在这一点上,常委们意见不统一,认为不该保留的一方,比主张保留的一方声音要弱,还不是弱一点点,几乎只有马邑龙一个声音。能摆上桌面谈的,好像就是一条:炸毁小宾馆太可惜,经济损失太大了,后续的服务条件一时半会跟不上,必定影响接待工作,还是暂缓吧。事实上,还有一个摆不上桌面大家心里又都清楚的原因。这幢小楼,是现任的一位总部首长在基地任职时一手筹建的。它复杂就复杂在这里,微妙也微妙在这里。

结果,总是举手表决。

然后总是少数服从多数。

这也是一次又一次上会的原因。

这次,马邑龙又将此问题提出,建议再上会讨论一次。炸毁小宾馆,道路拉直,他认为迫在眉睫,此方案要是通过,道路改建只要一星期便可搞定。他的立场是坚定的,也是积极主张的唯一一人。让马邑龙奇怪的倒不是基地副总师吕其又一次坚定地站在他的反方,坚决反对这么做。让他难过的是经过他私底下反复做工作,态度已有所松动的于发昌,到了会上又变成了态度暧昧。这也是马邑龙和他搭档这么多年,在同一个问题上意见不一致。于发昌下会时,特意对马邑龙解释说:老马,我是实在有些舍不得将它炸毁,那是钱盖起来的呀!心痛啊!在感情上接受不了啊!再说,只要我们运载车,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还是能顺利地通过嘛,不是非要牺牲小宾馆作为代价嘛!

马邑龙看着于发昌,没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心里明白,在场的每一个人,谁都知道他是对的,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支持他,即使在会上一再表明态度,由他去向总部首长汇报说清楚,所有的责任也由他一人承担,即使首长怪罪,他一个人顶着,但还是没人投赞成票。这条路拉直,是迟早的事情,晚做不如早做,他们谁心里都明白着呢,但明白是一回事,赞不赞同又是另一回事了。对此,马邑龙是又气又急。每次,运载车经过那里时,他的心都悬在那个九十度角上,那么长那么宽的车,感觉就像从胸口碾过一样,没有一次不提心吊胆的。都说心疼国家财产嘛,一颗卫星,一枚火箭,是多少钱?那不也是国家财产,而且是更大一笔国家财产吗?他们能不明白这一点吗?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累,疲倦从很深的地方一嘟噜一嘟噜地冒上来,恨不得马上倒下,美美地打一顿呼噜。

司机小刘把车开过来接他的时候,他已经倦意浓浓,眼皮都快撑不住了。

但当车子驶过那座已经矗立了整整十三年零六个月十八天的发射塔架时,他的眼睛又突然睁大了。这很神奇。每次经过这座他亲手参与搭建的发射塔架,他都会目不转睛地凝视它,直到转过山去看不见为止。

算来,从它手上打出去的火箭少说也有四十多发,它可以算是基地的老功臣了,但前几天经过它手发射升空的“艾米莉亚号”——一颗外国卫星,一上天就找不着了。这跟它倒没什么关系,但想起来,却还是让人很郁闷。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