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8页)

两分钟后,他坐上车,“进沟”去了。

发射场区那一片统称为“沟”。“进沟”是从基地机关办公地点、生活区,人们也叫它首区进到山里面,也就是发射场那一片。“沟”和“沟外”的界线从那条叫安分河开始划分。只要跨上架在安分河上的“长征桥”,就算是进入基地的专用通道,里面那一大片,统称为“沟里”。

“长征桥”,是基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到这里安营扎寨后干起来的头号工程。据说,老一代创业者把大桥看成是他们心中的发射塔架。马邑龙没赶上那个热火朝天建设基地的年代。他1975年从清华大学自动化控制系毕业后,才参军入伍。那年,他24岁。当时,基地的建设已初具规模。他一到基地就被分到机关业务处任参谋,享受副连级待遇。但有规定,“学生兵”进机关要去基层连队锻炼一年。他便下放到“沟里”发射站地面营“当兵”锻炼。那可是真正的叫锻炼,发射场区的建设正轰轰烈烈,没有一天嘴里不填满泥土,没有一天浑身不感到筋骨酸痛的,好在他有本钱,年富力强,累趴下了,睡一觉力气又回来了,整个一条累不垮的汉子。他对“沟里”的感情就那时候渐渐培养的,就像对养育他的故乡一样亲。他一直把出生地当成他的故乡。那里也是一片山沟,它靠近云南大理,是一家兵工厂。他的父母都是建设三线时从部队转业直接搬迁过去的老革命。那家工厂,也是军事化管理,上下班全都吹军号。但工厂里的工人不是军人,是一批“土八路”。在当时,他们这批爱穿军装的孩子们,都这么称呼自己的父辈。在他们眼里,只有军代表是真正的军人。所以,他那时候就立志,长大后一定要像那些军代表一样,当一回“正规军”。这不,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就像那座发射塔架一样,认准一个地,一蹲就是几十年,没挪过窝,看来以后也挪不了了,一辈子就扎在这里了……前妻凌立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说他整个是一座水泥建筑,几十年都不带动一动的。其实,他自己有时也觉得好像是在跟谁较劲。

跟谁较劲?

应该说,跟自己,也跟别人。别人是谁?每每想到这里,那位外国人,瘦高的影子,便会浮上脑际。是白人,瘦高个,栗色的头发灰蓝的眼睛,高鼻梁上永远架着一副没边的眼镜,眉宇间总是透着一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大派头。他是一位航天专家,来自号称世界卫星之父的那家公司。第一次见面是基地刚刚揭开神秘的面纱对外开放的时候。基地一对外开放,自然引起国外同行的浓厚兴趣。那次,他们是前来基地参观考察。当时,马邑龙的职务是发射站的总师,也是接待外国专家组的成员。

那时候,新的发射工位正在建设中,工地上一派热火朝天。外国专家的参观团一边看一边提问。这位灰蓝色眼睛,问马邑龙工期多长时间完成。马邑龙告诉他两年。两年?他先是一愣,马上耸耸肩摇着头表示完全不相信:NO!NO!NO!伸出毛茸茸的三个指头:三年!用你们现在的手段三年时间建成一个像样的发射场,已经是奇迹了,除非上帝像关照我们一样关照你们,但上帝总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他说完,还哈哈地笑了笑。

马邑龙冷静地回答他:不,我们有我们的上帝。

他问:你们的上帝是谁?

马邑龙说:人民。

他不解地重复“人民”两个字。

马邑龙又用英语说:PEOPLE。

他还是不能理解,又耸了耸肩:这不是科学和技术的概念。

马邑龙不再说了,心想,你懂个屁!

招待晚宴是在基地宾馆里进行。季永年是当时的接待办主任。晚宴开始后,季永年致完欢迎词,又增添一项内容,说这个建议是我们基地最年轻的也是最有潜力的发射专家提议的,并向马邑龙招招手,请他上前台来。

坐在马邑龙对面的吕其用异样的眼光扫了马邑龙一眼,意思是这小子又想出风头了。马邑龙马上从吕其的目光中读出了这层含意,他想,是的,是想出风头,但不是为我个人。他想完成一个小心愿:祭奠为这个人类的伟大事业献出宝贵生命的美国同行。当时,“挑战者号”失事不久,阴影并未消逝。这一不幸,不仅是美国的,也是全人类的。作为中国的航天人不会对此无动于衷。他想借此机会,把第一杯酒敬献给“挑战者号”牺牲的英雄们,愿他们的灵魂永远安息!当他虔诚地以中国最古老的方式把酒洒到地上时,他听到胸腔“扑腾扑腾”地跳。在他的带动下,所有的人都神色庄严,面西而立,宴会厅里一片安静。接着,他倒上第二杯酒,说这杯酒我敬那些为人类的包括中国的航天事业默默奋斗的人们!他将酒一饮而尽;当倒第三杯酒时,他才献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他朝大家举了举酒杯,先干为敬,赢得了一片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