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万艳书 贰 上册》(7)(第6/7页)
万漪陡一下弹身而起,背脊爬过了一阵麻乱。往昔的勤学苦练、日后的富足荣华,全看这一遭了。
前面一人抱琴下台,台口那一对木架前已摆好了一只绣墩,十方灯火就全倾泻在那空落落的绣墩上,好似神座在等待着它的菩萨,陷阱在等待猎物。
万漪一步步走过去,坐下来。
她其实记得猫儿姑的教导——登台时要先向着楼座上的贵宾们飞一遍眼风——她也曾反复练习过,可这会子她的眼皮就仿佛是被铁秤砣拽住了一样,怎么抬也抬不起,光知道紧盯着自己狂跳不已的心、在裙下发抖的两条腿,还有怀里的琵琶。
在她被吓得哭出来之前,她的右手已自行提起,带着成千上万次的娴熟,轻轻划下去。
霎时间,涌动的人声消归乌有,万漪听见了自己清越水润的歌喉浮起在一缕缕冰弦之上,有如黄莺滑行在云端,甩脱了一切凡间的羁绊,溶溶升空,袅袅绝迹。一点一点地,她的眼眸也随之抬起,伴乐音而宛转,一声一睐,一眼一徘徊。
台底下已开始有人追问:“这雏儿是怀雅堂的,叫什么来着?”
花香与明光一股股地扑上来,万漪只觉调子愈高,她底气反而愈足,纤指如风一样翻动着,高奏起清庙明堂、黄钟大吕之声。然则她口中所唱,不过是一段闺怨小令:
“也是我命该,也是我命乖,也是我前生少欠他相思债——”
末一字未落实,她喉咙里放飞的那一只黄莺却在哪里折了翅,直堕而下。
有人笑出了声,但更多的人们则扭头遥望看台的三楼。三楼的敞厅里,左右各坐着龙雨竹的两位客人——首辅唐益轩与次辅徐钻天,他们两人正中则空置着一张檀雕大椅。这时节,椅子前后忽地围起了一队便衣侍卫,个个拿枪持刀,却安静异常,连脚步声也不闻,两位阁臣一道起立躬身,默默迎入了一人在当地落座。
一阵骚动过后,大家纷纷屏息静气,面色骤变得凝重,没人问一句,但所有人都清楚谁来了。即便没有仪仗,恐惧仍然会替他开路。就连台上的万漪也只知满面骇然地遥盯着踞坐在至高中心的来者,一声不再出。待她回过神来时,却见猫儿姑已来在台沿下,正杀鸡抹脖子地冲她比画。
万漪这才记起自己的曲子还只唱了一半,她连忙拨动了琵琶弦,一面神不守舍地续了两句:“我心里穣穣,我身魂荡漾……”但她的嗓音却已在短短的一刻间就被榨干,再也不听她使唤。她嘶哑着停下,张皇失措地拿眼瞅住了猫儿姑,“妈妈,我唱到哪儿了?”
台下响起了一片零碎笑声,倌人们的笑声尤为响亮。猫儿姑的一张脸早涨成了猪肝色,咬牙低声道:“下来。”
万漪依旧纹丝不动,“可我还没唱完……”
哄笑声更大了。猫儿姑使劲挥动着一手,手腕上的金练镯哗哗乱响,“完了!下来,给我下来。”
万漪僵在那儿,正不知如何是好,骤听得一声:“柳大爷赏牡丹两篮!”——如一条救命绳索般向着她抛下来。
一片哗然之中,万漪循声望去:二楼西首的一所包厢中,依稀可见柳梦斋鲜活的眉眼,他轻斜起一边嘴角,对她笑笑。
还没等她完全醒过来,三楼上也紧跟着落下了雷霆万钧的一声:“九千岁赏百花各一篮!”
这下不仅万漪傻在那儿,连台下的猫儿姑都傻了。她原就担心这个徒弟胆怯怕生,因此再三对万漪耳提面命过,倌人但凡登场,场下就算闹翻天,场上的曲子也不许断。怎知怕什么来什么,九千岁尉迟度偏就赶在这当口悄然入场,不单把观客们的眼光全部引走,还唬得万漪中途失声。就便下台也罢了,偏万漪还戆头戆脑地干坐在曲场中问起话来,算把她猫儿姑八辈子的老招牌全砸了!本来佛儿身体抱恙就叫猫儿姑愀然不乐,再瞧万漪也临时砸锅,更把她恨得咬牙切齿,正打算揪两人回去填棺材馅儿,却猛听得柳梦斋和九千岁先后看赏,由不得一阵心头狂喜!哪怕九千岁的打赏未必是出于对万漪本人,而只是对她流露出的畏惧的赞赏,但只要有机会谢赏,不就是登上了高枝?反正倌人唱曲原就是哄客人入彀的把戏,既已得豪客青眼,谁还管曲子的好与坏?
转瞬间,猫儿姑对万漪是横看横顺眼、竖看竖称心,一叠声地喊着“儿啊肉啊”,“快下来谢赏吧,呦,慢着些。”
万漪木愣着一站起,琵琶直接从她膝面摔去了地下,发出轰响。她手忙脚乱地去捡去抱,又绊了一下脚,才跌跌撞撞下了台。
早有琴师接过琵琶,猫儿姑也亲自迎上前,一面扬声叫人把花篮送去怀雅堂,一面就把万漪往臂弯中一搂,“好样的,妈妈早看出你这小丫头有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