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下册》(5)(第4/6页)

下头的大戏太吵了,震得地板颠簸起伏,佛儿感到自己的两脚踩在甲板上,他们的屋子像一条船一样顺流而下,被卷进呼啸的旋涡。

……

父亲热泪盈眶,高举战刀,“诸公为国家戮力守土,数月乏食而忠义不减,勋不能自割皮肉以啖将士,岂敢惜区区一妇人?”

娘涕泗满面,哀哀乞怜,“将军留情,妾身又有什么过错?”

太太朱夫人把一只青花碗推过来,快乐又歹毒,“吃了,我就赐你一条活路,要不然,便把你一道丢进煮肉的锅里。”

……

佛儿向旋涡的底部沉下去,沉进了阮宝艳的身体里。宝艳疯号着冲上前,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黑稠的浪涛里,她的手脚也被冲刷得漂浮不定,她整个人都像水一样失去了形状。

等她重新被聚拢为人形,她口中已被塞上了桌围的一角,唐席扯着她头发,随手就给了她一耳光。

“你以为我会随便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吗?为了查出你的底细,我可花了不少钱,不过得说,这钱花得值。阮宝艳,我用不着再给你描述地狱是什么样了,你亲眼见过了,你知道活生生的地狱就在那里,问题是,下去的是谁——是柳家,还是我。”

佛儿试图吐出口内的填塞物,结果又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我下去,就一定会在那之前先把你给推下去,而且我连手都不用脏!要是我没弄错,你死命去攀九千岁,为的无非是博得他宠眷,借他的威势去替你亡母报仇。阮小姐,你打算报复谁,嗯?亲手杀了你娘的那个爹,还是将你逐出家门的大娘?无论如何,只要我一把你身份揭发出来,阮将军得知自己的庶女并没被送进姑子庵,却落入了烟花场,为家门名声,肯定一刀宰了你。而想要指认你可太简单了,咱不是一起撮合过你那‘好姐妹’白万漪,和首辅公子唐文起的姻缘吗?唐文起的夫人正是大同总兵的小姐,那就是你异母姐姐吧!她只要来这儿看上一眼,认出你……”

他吁了一口气,容佛儿自己去想象,想象她满腔的仇恨,还有复仇的希望在一夜间被碾碎的恐怖。

唐席观察着对方面部的变化,谨慎地抽开了堵住她嘴巴的织锦桌布。

佛儿“呵呵”地抽着气,忽地弓身虾缩,呕吐了起来。她吐光了酒席上所吃的一点儿素菜,又干呕良久,方才硬撑着坐直,嘶哑着嗓门道:“你休想威胁我……”

唐席发自内心地佩服这小姑娘,她已被他折磨得惨无人色,却依旧在负隅顽抗。但他不得不带领她一同温习另一条斗争的真理,那就是,当你的对手强出你太多时,每一次还击,都只是在自取其辱。

唐席抬起手,佛儿轻微地躲闪了一下,而他只是替她抹掉了嘴角的呕吐物。

“这不是威胁,我只是在告诉你,你不听我话,我就一定会那么做。所以,你乖乖听话,一字不差按照我说的去做。”

他话音才落,就有哪一位名角在台上甩了句唱腔,刹那间一片彩声从下方涌起,漫入这幽深的奥室。

佛儿之前为唐席办事,一是欲借机窥探高层们厮斗的内幕,以学习权谋运作的手腕,二是真心想赢取唐席对自己的首肯,以借其势力一步步为将来打牢根基,因此不管他叫她做什么,她无不尽心卖力。但这一次两个人撕破脸,佛儿对唐席已然恨之入骨——她并不是恨他对她动手,或胁迫她,她只是恨他知道了一切!

她还是个“清倌人”,不过佛儿很清楚自己早晚要脱去一袭装腔作势的男袍,把这具清冷的、洁白的女儿身献给某个寻欢客,但她对此丝毫不介意,她在从前的白凤那里见识过,身体是权力,身体是威力十足的武器——只要你有相称的好头脑。但她绝对不能接受有人强行进入她的头脑,对她的回忆肆意检视、无耻品评。在被贩卖的途中,她曾见过发狂的士兵们在大路上强奸妇女,那些女人们哭号震天;现在,佛儿听到自己的伤疤也发出了那种非人的呼号。被凌辱的母亲、被践踏的处女,无力又深沉的仇和恨。

佛儿有一张长长的复仇名单,现在里头又多出了一个名字,且排名非常靠前。

但她不会像那些受到侮辱和损害的女人一样,赤裸着饮泣,飞奔向枯干的水井去结果自己——不,唐席说得对,“你该比这聪明得多呀!”

是,虽然我暂时还没聪明到像你这浑蛋一样玩弄人于股掌间,但我知道什么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佛儿的思绪停在了帘前,她试了试面上的肌肉,揭开门帘,“姐姐!”

屋里头,马嫂子正在训斥几名雏婢,一听见叫,立即扭头摆出笑脸来,“佛儿姑娘,今儿个起得倒早。哎哟,好久不见你女装打扮,这一套衣裙真衬你,显得皮肤愈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