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下册》(9)(第5/8页)

娘一面说,一面抹泪。万漪又心痛又生气,埋怨道:“娘,那你也不能在外头那么骂柳大爷呀!”

话音刚落,娘就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大怒不已道:“十一月的寒天,我们合家老小叫人给扔出门,连细软都没来得及带一件、衣裳都没拾一身,你爹不过腿脚稍慢些,还叫人给踹了个狗啃泥,把小宝都唬得哇哇大哭!哦,你不知疼你亲爹娘、亲弟弟,倒先疼起那野男人来了?我怎么不能骂他?我骂死他我!吹自己是什么财神爷,呸,拉了一屁股烂账,倒得你替他还!别当你娘是瞎子,才那些排队出门的,不全是来管你要账的吗?我可是瞅得清清楚楚!算起来,若不是这小流氓死霸住你不放,你早跟了唐大公子,我们也就是当朝首辅的老亲家,还能受这份腌臜气?呸,那个剪绺的小贼,还有他们一家就活该受千刀万剐,坑死人了……”

万漪听着娘这样子恶咒自己的爱人,一口气简直上不来,登时惨然如死、摇摇欲坠。佛儿冷眼在旁,但见顾家老爹只管“扑哧扑哧”地吸着旱烟,那宝贝大儿子就盘在炕上猛吃他姐姐的点心糕饼,谁都不正眼瞅万漪一下,就连她这般铁石心肠的为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她忙上前把万漪扶去里屋,熨帖着她心事低声安慰道:“俗话说‘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柳大爷绝不会有事,姐姐你别急,也犯不上白置气,眼前先安顿好你家人为上,否则晚一点儿妈妈回来,见你把本家领进屋,肯定没你的好。你总不成还想被妈妈填棺材馅去?”

万漪缓过来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我不该把他们领进来的。唉,我现在简直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能……”

“快点儿给他们拿笔钱,叫他们先去外头找个地方住下,离了这里。”

“那……给多少合适呀?三百两够不够?”

“哪用得了?!姐姐你真是跟财神跟惯了,张口就来。让他们上南城赁一所体面房子,一月所费也不过三五钱银子,哪怕现上苏州会馆住一晚去,一两银子也就到头了。我才也算看得真切,你家人这架势,是预备靠上你了,你生意又不比往常,还敢这么露富,再把他们胃口养大,你怎么收场?”

“好佛儿,你说的句句在理,可我怕给少了,我娘她不依,我又实在没心力同他们折腾。若交给别人去办,我又不放心……”

“行了姐姐,我出面来办,亲自送他们安顿好,你总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吧?快,躺下来歇歇,我就说你昏倒了,不知人事,包在我身上。”

佛儿便代万漪去同她家人办交涉,一会儿说气病了摇钱树还不是你们受穷?一会儿又说掌班妈妈回来准要告你们毁约拐带……就这么连哄带吓,软中有硬,到底是把人弄走了。

万漪恹恹地卧在里头,就听娘临走前还高叫着:“你个死丫头,三只眼的蛤蟆难找,两只眼的男人还不满街跑?你但管叉开两腿试试,看能招来多少。丢了个把贼男人,就这么哭哭啼啼,装狐媚给谁看?到时候弄坏了生意,你掌班妈妈饿不死,你亲爹娘可得讨饭去!哦,你是不是真把我们当讨饭的了,这点儿够干什么?好好的闺女,全让那剪绺儿的给我带坏了!一想起他我就来气,那天还当着我们的面打小宝,把小宝的胳膊都拽脱了,呸,就冲这就该死!臭蚂蚁你是‘猴儿拉稀——小人坏了肠子’!再这么顾死不顾活,胳膊肘往外拐,你良心可过得去?日子比树叶子还多,今儿且饶你,你给我好好想想,改日再算总账……”

万漪咬住了被角,五内早已疼至麻木,只觉空空的无味。以往她去看家人,爹娘最爱把柳梦斋挂在嘴边,左一句“我们的亲姑爷”,右一句“我们的好姑爷”,“你看,这是姑爷才差人送来的黄鱼,这大个!我见都没见过。”“姑爷又让人给你小弟捎了几件西洋的玩具,看这小马车,还能自己转圈,可不神了吗?”“我今儿上姑爷的赌坊去,原是输了二十两,那叉杆儿怕我不高兴,倒赔了我三十两给我送出来。”……说到最后,爹娘总会对她挑起大拇指来,“咱家姑娘真好本事,竟能把这样的贵婿手拿把掐,咱才享得上这份老来乐!”——这就是万漪最享受的时刻。尽管在那时,她已拥有过丝绸和妆缎,身披金子与珍珠,但最令她目眩神迷的奢侈品依旧和小时候没什么不同,是父母的一点点好脸,是他们对她稀有的温柔和赞赏:她的心满溢着骄傲、激动和感恩,犹如习惯了被踢打的老狗在爱抚下颤抖。然而她最终还是失去了这转瞬即逝的父母待她的“好”,如同每一样飞速从她身边逃逸的“好”——前辈的、同行的、下人的、商人的……那些温顺与讨喜已无处可寻,奉承和笑容在一夜间被清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