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7年 春(第25/30页)
“来人哪!大夫!护士!!快来人哪!”母亲大叫着跑向护士值班室。
梁平拉着男孩儿朝相反方向的防火楼道跑去。打开防火门,飞快地跑下楼,来到院子里。男孩儿糊里糊涂地根本就没反抗,只是被动地被拽着跑。他们穿过院子,来到医院后院的废弃物处理场。
这是一个堆积着大量废弃物的地方。破桌子、旧床垫,堆得高高的。大概是为了遮丑吧,废弃物前边种着一排白玉兰。大朵的玉兰花开得正欢,散发着甜甜的香味。梁平把男孩儿拉到一棵玉兰树下,说了声:“在这儿等着!”
梁平从废物堆里扛出一个旧床垫,竖着靠在另一棵玉兰树上,然后把男孩儿拉到离床垫五米左右的地方,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递给男孩儿,指着床垫说:“那就是那个坏蛋,用石头砍他!”
可是,石头从男孩儿手中滑落,男孩儿垂着头,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双肩,一副冷得受不了的样子。
梁平默默地捡起石头,骂了一声“打死你这个坏蛋!”骂完狠狠地朝床垫砍去。梁平一边骂,一边砍,石头全部打中床垫,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弹到地上。梁平不断地捡起石头,骂着,砍着,好像面前的床垫真的就是那个坏蛋。
对于那些感受性很强的孩子来说,蹩脚的表演,无端的做戏,是很难打动他们的。梁平从自己孩童时代的体验中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是现在梁平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表演给孩子看,他是为了自己在这样做,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杀了你!臭王八蛋!”梁平把石头砍过去,眼前的床垫上浮现出梁平少年时代仇恨的大人们的影子。
男孩儿终于被梁平感染了,小手先于梁平捡起了石头。他避开梁平的目光,举起石头,试着向床垫砍去。劲儿太小了。石头有气无力地落在床垫上,又滚到地上。梁平默不做声地把自己捡起来的石头递给男孩儿。男孩儿接过石头,再次向床垫砍去。这次比刚才劲儿大,但石头击中床垫时没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梁平用平静的口吻对男孩儿说:“骂那个王八蛋,用最难听的话骂那个王八蛋!”说完又递给他一块石头。男孩儿在把石头投出去的同时,骂了一声“畜生!”声音很小。梁平马上又把石头递过去,男孩儿抓起石头:“畜生!”这次投出去的石头力量大多了,叫骂声也高多了。
“王八蛋!杀了你!我杀了你——”男孩儿的叫骂声中夹杂着泪水。
男孩儿瘦小的身体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他骂着,砍着,真有一股要把对方杀了的气势。他喘息着,全身大汗淋漓,还是不停地骂着,砍着。梁平在男孩儿身后看着他,不断地把石头递过去,递过去……
男孩儿的母亲和护士们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后的,她们被男孩儿的行动震惊了,被男孩儿的气势征服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男孩儿终于把力气用光了,投出去的石头打不到床垫了。
“畜生!王八蛋!”男孩儿继续骂着,蹲在地上,垂下手臂,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的梁平,真想一把将男孩儿抱在怀里。可是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转身给男孩儿的母亲使了个眼色。男孩儿的母亲立刻领会了梁平的意思,她连忙跑到儿子身边,紧紧地把儿子抱在怀里。男孩儿依偎着母亲,哭声更大了。
从那棵白玉兰树上震落下来的大花瓣,依然洁白,依旧芬芳。
6
优希搀扶着一个患者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听见了那个男孩儿的叫骂声。虽然叫骂声在医院里并不罕见,但其中饱含着的极端的仇恨,还是引起了优希的注意。连她搀着的患者也回过头去,不安地朝发出叫骂声的地方看着。
患者叫长濑麻理子,长濑笙一郎的母亲。经诊断,她患的是大脑皮层萎缩、海马周围供血不足引起的认知障碍性痴呆症。虽然才51岁,还是把她安排在老年科病房住了院。因人手不够不准备接收新病人的病床,经过优希的一番努力终于争取下来了。
长濑麻理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长着一张说得上雍容华贵的脸。护士们都说,她年轻时大概是非常招男人喜欢的。优希心里知道,麻理子年轻时确实是非常招男人喜欢的,这是十七八年前亲自听麻理子本人和她的儿子笙一郎说的。
但是,现在的麻理子的皮肤显得比年轻时更有光泽和弹性。年轻时由于浓妆艳抹造成皮肤粗糙,从面部表情中渗出的疲惫让人一目了然。跟男人们的复杂关系中产生的痛苦与忧虑,对孩子的负疚感中产生的焦躁与不安,使她漂亮的脸蛋儿上常常透出放荡与颓废的神情。
但是现在的麻理子,已经从日常生活中的紧张感与责任感、人生的意义与目的的枷锁中彻底解放出来,从她的面部表情中常常流露出的惊慌恐惧与故作姿态消失了,有时甚至让人感到她简直就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