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物物遂生(第15/16页)
至于命案最关键的动机——高继安既是暗中为崔良中伪造交引,想来二人起了龌龊,所以高继安明明已经刻好假交引,却不肯交给崔良中,反而有意拖延。只是通常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崔良中杀高继安灭口。情况反过来的话,也许是高继安知道崔良中要杀他灭口,所以抢先下手,以求自保。而曹丰也许知情,也许不知情。其情妇则可能是为了情夫出口恶气,也有可能是为别的缘故,正好她知道高继安想对付崔良中,遂加以利用。
三人总算推测出事情的完整经过,但心头丝毫不见轻松,反而愈发沉重。
张建侯左右看了看,忍不住悄声道:“其实这崔良中真不是什么好人,依仗权势做了许多坏事,居然还伪造交引。帷帽妇人派高继安杀他,其实是在为民除害,可惜没有当场杀死他,才引出来后面这么多风波。我们当真要去捉帷帽妇人么?”
沈周道:“这个……我也说不好,看你姑父的意思吧。他说查就查,他说放弃就放弃。”
包拯正埋头前行,张建侯便追上去,将话重新说了一遍,虽说是向姑父索要答案,其实是赞赏那帷帽妇人的意思。包拯只是沉默以对。
他心头亦甚是困惑,觉得不该帮崔良中这样的恶人。崔良中不仅强取豪夺,鱼肉地方百姓,还大批刻印交引,扰乱朝廷经济,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恶霸奸商范围。这样的人,实在死不足惜。自古以来,人间正义就是扶贫济弱、除暴安良,正如张建侯所言,帷帽妇人是在为民除害、伸张正义,他为什么还要追查她呢?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天地间尽被无尽空濛的静谧所占据,意念愈发显得刻意。虚幻缥缈的黑暗中,渐有一种深邃妖娆的神秘力量,缓缓牵动着思绪。忽然间,他心底深处涌出一股很悲凉的感觉。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什么让他感到值得欣喜的事情了。倒不是他个人生活有什么不快,妻子早逝的阴影早已从他心中消散,而是自小皇帝即位以后,刘太后垂帘听政,与中枢大臣争权不已,遂令朝中愈发多事。人立于天地之间,再洒脱随意,也难以置身于时局之外。
心事重重中,返家的路途也变得不那么远。似乎才一眨眼,就走到了崔府门外。
包拯见到崔府门槛前尚站有门仆,便走过去问道:“马龙图找到真凶了么?”门仆道:“没有。全府上下都细细搜过一遍,除了英娘身上那件外,没有找到沾有瓦灰的衣服。龙图官人实在累了,已经先睡下了。”包拯道:“好。劳烦转告马龙图,不必再寻了,真凶就是高继安,放了那些仆人吧。”
张建侯和沈周相视一眼,会心而笑。包拯言语中没有提到帷帽妇人,又称高继安为“真凶”,显然是不打算再追查那帷帽妇人了。
进来家中,已露倦色的包拯却不回去房中,而是向仆人要了个灯笼,提着走向东边园子。
张建侯问道:“姑父要去哪里?”包拯道:“东墙。”
张建侯居然立即会意了过来——包府与崔府毗邻,那帷帽妇人能在崔家来去自如、逃脱搜捕,原来是自包家东墙出入。包府是处官邸,是官家的房子,这可是万万让人想不到了。
包令仪虽任南京留守闲职,却跟范仲淹一样,靠苦读考中进士,走的是最令人尊敬的正途。他入仕以来素有清名,累官至虞部员外郎[7],掌管冶炼、茶叶、食盐的生产,铁、茶、盐全是官营专卖之物,是朝廷税收的重要来源,虞部员外郎则是个大大的肥缺。但包令仪为人正直,从未有任何受贿之事,极受朝野赞誉。后因不满刘太后的“白帖子”[8],被斥逐出朝,当了南京留守的闲官。他从此变得豁达,不再多问政事,乐得落个清闲。南京士民都知道他人品高尚,不肯同流合污,很是尊敬他,路上遇到会主动让在路旁。就连崔良中也曾派人送来礼物示好,只是被包令仪婉拒,因而崔、包两家虽是邻居,却从无私下来往,遇上仅仅是点点头,客客气气,很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谁能想到包府竟然会成为“贼人”进出崔府的垫脚石?
来到东墙根最靠近崔良中居所的地方,果见草丛歪歪倒倒,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土墙上还有几处用力蹬过的脚印,显然就是“贼人”翻墙时留下的了。
张建侯嚷道:“啊,她居然拿我们家当进出崔家的梯子。”
虽然他赞赏帷帽妇人的正义之举,但毕竟其人是在利用包家的地利之便,还是心有不满。万一传扬开去,包家说不定还会受到牵连,被怀疑成帷帽妇人的同党。
包拯只叹了口气,道:“走吧,回去睡觉。明日一早还要回书院上学呢。”
其实此时天已发亮,已然是“明日”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昨日自有昨日之无奈,明日则有明日之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