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3页)
葵讲完了自己的推想,只有白止水一人表示“这个猜测可备一说”,露申则说自己一时难以接受。见状,葵继续补充道:
“诸位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大抵是因为就常理来说,女孩子是不能做官的。而屈原却曾做过左徒、三闾大夫,又曾出使齐国,还参与了楚国宪令的制定,这似乎不是巫女应做的事情。但是我读了《左氏春秋》和楚王室的谱牒之后认为,这样的事情在当日的楚国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小葵竟比我们楚人更了解楚国的历史文化吗?”露申不满地说。
“我当然没有这样的自信。不过《左氏春秋》这部书藏于秘府,外人很难见到。有人说贾谊懂这部书,但我并没听说有谁从他那里接受了这套学问。结果,我用重金买通了太史令,才得到它的抄本。这书虽然偶尔会引用《春秋经》,但大部分的篇幅都在讲故事。因为里面的一些事情尚有其他史料可以稽考,我逐一查验之后发现,《左氏春秋》的相关记述全部属实。所以,我想这里面对楚国开国时的记述,应该也是可信的吧。
“《左氏春秋》记录了子革答对楚灵王时说的话:‘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前面说的都是创业的艰辛,很容易理解,而‘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则多少有些难懂。实际上,《左氏春秋》另一处曾说道,‘桃弧、棘矢以除其灾’。也就是说,楚国的先祖熊绎在创业之初,并无其他力量,唯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以桃木弓、棘木箭来禳灾、祈祷罢了。换言之,楚国建立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巫术。
“由此可知,这时的楚王,既是世俗的王,又是最为人尊崇的巫者。熊绎之后传了十五代,到楚武王的时候,国家的体制已经发生了变化。那时的楚国,世俗政治与宗教日渐分离,巫者的地位一度降低。所以到了楚昭王的时代,国家不得不进行宗教改革。
“提出革新宗教建议的人,就是诸位的先祖观射父,他也是我最佩服的几个古人之一。观射父的提议记录在《春秋外传》里,我想诸位一定比我更熟悉,那就是所谓的‘绝地天通’。露申,你明白这个说法的确切含义吗?”
观露申不敢应答,葵便继续说了下去。
“所谓‘绝地天通’,就是建立国家神道的意思。‘神道’这个词见于《周易》,我这里只是为了方便说明而借用一下。观射父对这个说法做出的字面上的解释是,‘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其背后的意思则是,将对天与对地的祭祀分归两名祭司管辖,他们都同时对王负责,只有王可以统辖他们。‘天’与‘地’分别对应‘神’与‘民’,对它们的祭祀权被垄断在王者手中。观射父提出这一学说恐怕是基于当时楚国的现状吧。我想,当日的楚国也有许多大夫、士在自家中供养巫者,为自己服务,擅自祭祀天地诸神,这种私人性质的祭祷,可以说是一种‘淫祀’。长此以往,国家的祭祀势必会荒废,世俗的政令也将难以下达。所以,他才认为有必要实行‘绝地天通’,建立国家控制的祭祀体系,以此重建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
“但是,你说的这些和屈原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露申问道。
“不要心急,马上就要论证到这个问题了。”葵说,“观射父在论证这个问题时,还特意解释了‘巫’的概念:‘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也就是说,他肯定女性也有沟通神明的能力,这是他建立学说的一个前提。
“可以肯定的是,观射父虽然没有说明,但他构建的国家神道体系里,决不会只有司祭天地的两个神职人员而已。为了使王者可以统辖全部世俗与宗教事务,势必要建立一种对全国所有巫者的管理制度,为巫者排列等级、分派职责。
“在这个时候,巫女和男巫一样,都被编入了国家的宗教管理体系。这一体系与世俗政治的官僚体系原本是并行不悖的,但到后世,两个体系再难分离,终于结合,于是官僚与巫者之间就可以发生身份转换了。因而,身为巫女的屈原完全有可能担任左徒、三闾大夫一类的官职。”
葵讲完了自己的推测,环视厅内,在座的众人只是低头饮酒,并不在意她的这番话。葵这时才意识到,观氏不仅有位先祖曾向楚昭王提出“绝地天通”的建议,也曾有与屈原共事过的先人。虽然那已是渺远的所传闻世的事情了,但总有一二不为外人所知的逸事能流传至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