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近海岛屿上的死亡(第5/21页)
即使现在,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八个月后,他依然会为自己登岛这件事感到惊奇。他年方五十八岁,健康状况良好,据他自己判断,精神状况也运转正常。过去,他从事着村镇事务律师的工作,如今提前退休了。两年前,妻子的突然离世令他仓促地促成了这个决定。正如所有恶性事故一样,那场车祸突如其来,没有任何预兆和提醒。当时,她正驾车赶往邻近的村子参加一个读书俱乐部会议,她从温布尔出发,驾轻就熟地沿着一条狭窄的乡间小路飞速行驶。高速转弯时,她那辆梅赛德斯牌汽车迎头撞上了一辆拖拉机。事故发生后的几个星期里,烦琐的丧葬事宜令他内心尖锐的痛苦逐渐变得麻木:验尸、出殡、回复无穷无尽的慰问信、儿子和儿媳迟来的吊唁、商议如何安排他今后的生活,有些时候,他会觉得他本人似乎根本不在现场。妻子去世两个月后,悲痛再次无声无息地吞噬了他,他惊异于它的力量,也对它的猝不及防大感意外,悲痛中还交织了懊悔、内疚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科姆岛基金会曾经是他的客户。基金会最初的信托人视伦敦为阴谋诡计的黑暗中心,那里的人专门坑骗天真的外地人,所以他们更乐意从当地选择一位具有多年经营经验的合作伙伴。事务所一直为基金会代理法律事务,原驻岛干事退休后,他得知自己可以在新继任者上任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暂时填补岛上的空缺,于是他看住时机辞去了原事务所的工作。正式退休让这次补缺变成了常驻。抵达科姆岛两个月后,他被告知如果他愿意的话,这份工作就是他的了。
他很庆幸自己能够逃离原来的生活。温布尔当地的主妇们大部分曾是海伦的朋友,她们善良的意图冲淡了乡村生活的乏味无趣。他默念着简·奥斯汀的台词:凡是拥有房产和可观收入的鳏夫必定需要一位太太。这本是出于善意的考虑,但是自从海伦过世后,这种善意让他无法喘息。每个星期按时到来的午餐或者晚宴邀请令他心生畏惧。他放弃工作,来到这个与世隔绝之地的真正原因莫非仅仅是为了逃避当地寡妇们令人生厌的求爱?每当自我反省之时——就像眼下这样,他承认或许确实如此。意欲接任海伦的女子们似乎都属于一个类型,很难将她们区分开:年纪和他差不多大或者稍微比他年轻一点,面容和蔼,其中一些称得上漂亮、温柔,穿着打扮一丝不苟。她们很寂寞,以为他也如此。每次宴会他都担心自己遗忘了谁的名字,或者问一些曾经问过的问题,还假装很感兴趣地聊关于孩子、假期或者爱好诸如此类不痛不痒的话题。他想象得出宴会女主人精心地算好时间焦急致电时的样子:你和鲁珀特·梅科洛夫特进展得怎么样了?他跟你聊得好像挺开心的。他给你打过电话了吗?他从未给谁打过电话,但是他知道,有一天当他被绝望、寂寞或者脆弱吞没的时候,他会打的。
当初,他决定放弃事务所的合作关系暂时搬到科姆岛时,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众人对此深感惋惜。他们不断地重复着自己会有多么思念他,他在这里多么举足轻重,但是直到现在都令他深受打击的是,竟没有一个人曾试图劝阻他。或许,那些长期合作的客户对他还有一丝舍不得,他安慰自己至少大家还敬重他——他的大多数客户都是从他父亲手里接过来的。他们将他视为传统家庭事务律师的代表,一位可靠的朋友、秘密的守护者、保护人和法律顾问。他帮助他们起草遗嘱,井井有条地处理产权交易,当他们因为争抢停车位或是超速行驶诸如此类的小过错被地方行政官传唤的时候,他会代表他们前往,所有的地方法官他都认识。在他的记忆里,最严重的事件是当地一位牧师的妻子入店行窃的案子,这起丑闻当时在教区内被人津津乐道了好几个星期。在他的求情下,这起案子被从轻处理,出具了医学报告、交了一笔数目不多的罚金了事。他的客户们会想念他,不过怀旧的情绪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梅科洛夫特、福布斯和麦金托什事务所将会扩张,招募新的合作伙伴,装修新的办公地点。明年才能获得资质的小麦金托什已经提交了计划,他和海伦唯一的儿子对此表示完全赞成。他本人现在供职于一间伦敦金融城律师事务所,该所拥有四十多位律师和高度专业化的尊贵客户群体,并占有相当可观的市场份额。
他已经在科姆岛待了十八个月了。令他觉得讽刺的是,自从隔绝了那些曾经支撑他内在自我的乏味日常,他竟然发觉现在自己更能处于平和的状态,也更愿意扪心自问。起初,这座小岛曾经令他困惑不已。像所有美好的东西一样,它尽管能给人以慰藉,但扰人心神。它蕴含着一种超凡的力量,迫使你反思自己,虽然结果并非全都惨淡抑郁,不过也足够令人不安。在过去的五十八年里,他的生活平淡无奇、舒适自在:管教甚严的童年、精挑细选的预科学校、十八岁之前一直就读于一所小有名气的公立学校,并如愿获得了牛津大学的二级甲等荣誉学位。他选择跟随父亲的职业脚步,并不是出于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如今想来,当初甚至没有经过谨慎的考量,不过是出于一种做子女的对父母泛泛的敬意,同时他也知道这是一份有保障的工作。说起来,他的婚姻也称不上是源自激情,不过是从温布尔网球戏剧俱乐部一小群适龄的姑娘中挑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艰难的决定,或是为了某个选择举棋不定,也没从事过任何危险的运动,除了工作从来没有取得过任何其他的成就。他不禁怀疑,这一切是否是一个独生子被珍爱、被过分保护的结果?回想童年,他最常听到的话就是母亲说的:“别碰那个,亲爱的,危险。”“别去那儿,宝贝儿,你会摔跤的。”“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好的,亲爱的,她不适合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