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5页)

高尔文跟其他某些文盲或半文盲不一样,他不愿意请人代写家信,不过,一发现阵亡的叛军士兵身后写有信件,他就会把它们寄给波士顿的哈里特,好让妻子得知战争的第一手战况。他在信的末尾写上自己的名字,这样她就晓得信是谁寄来的了,他还随信附上当地的某种花瓣或者一枚特别的叶子。就算有人愿意帮忙,他也不想麻烦他们。他们太累了,时时刻刻都累。在战斗打响前,高尔文往往能够从某些人呆滞的面部表情——他们似乎依然酣睡未醒——预知,明儿早上肯定见不到谁了。

“让联邦见鬼去吧,我只想回家。”高尔文听到一位军官说。

高尔文没有注意到口粮越减越少惹得很多人动了怒,因为他有很长时间几乎丧失了味觉和嗅觉,甚至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到了。粮食特别不够吃的时候,高尔文开始养成一个习惯,首先是咀嚼粗鞣皮,然后是从助理医生规模越来越小的流动图书室里撕下来的纸片、叛军士兵身上的信件,好让他的嘴巴保持温热和忙碌。他咀嚼的纸片越来越小,能找到的纸不多,他得省着点用。

地面已经结冰,非常坚硬,需要用镐来挖坑掩埋尸体。待到气候转暖时,士兵们发现在一块收割后的田地里有许多没有掩埋的黑人尸体。高尔文对身穿蓝军装的黑人有如此之多感到惊奇,随后他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些尸体是在八月的太阳底下暴晒一整天后被烤黑的,尸体上还爬满了寄生虫。死者的姿势千奇百怪,死马多得数不尽,有许多像是四肢屈膝跪在地上优雅地等着孩子给它们上鞍。

不久后,高尔文听说一些将军在遣返逃亡奴隶回到奴隶主那里,他们在一块闲聊,那份热闹劲就好像他们凑在一块玩牌。这怎么可能?如果打这场战争不是为了改善奴隶的境况,那还有什么意义?在行军路上,高尔文看到过一个死去的黑人的耳朵被割下来钉在树上,以惩罚他的未遂逃跑。奴隶主扒光了他身上的衣裤,知道那些贪婪的蚊子和苍蝇会去收拾他。

“黑人帮助过我们,替我们侦察敌军行动。他们也需要我们的帮助。”高尔文说。

“我宁肯联邦军覆灭也不愿意看到黑鬼得胜!”高尔文连里的一名中尉冲着他大喊大叫。

对垒双方都断炊了。一个清晨,他们在林子里的营地附近逮到了三个叛军士兵。他们看上去几乎快要饿死了,一个个下巴尖尖的。他们中有一个是高尔文这一边的逃兵。上尉命令二等兵高尔文打死这个逃兵。高尔文觉得,如果他开口说话他就会吐血。“不经过适当的程序吗,上尉?”最后他说。

“我们是在打仗,二等兵。没有空去审判他,也没有空去绞死他,就地击毙!预备……瞄准……开枪!”

高尔文见过如何处罚拒绝执行这种命令的二等兵。那种处罚叫做“弓背塞口”,把一个人的双手绑在他的膝盖上,然后在胳膊和大腿之间放置一把刺刀,再将另一把刺刀系到他嘴里。那个逃兵,骨瘦如柴饥肠辘辘,看上去不是特别的惊慌。“好吧,开枪射死我吧。”

“二等兵,射击!”上尉命令道,“你想跟他们一块受罚吗?”

高尔文近距离瞄准射死了那个人。其他人用刺刀去刺软软的尸体,约莫刺了十几下。上尉后退了一步,眼睛里闪烁着寒光,命令高尔文就地枪毙三个叛军俘虏。高尔文犹豫了片刻,上尉抓着他的胳膊猛力把他拽到一边。

“你总是在冷眼旁观,是不是?你一直在观察大家,好像你心里知道怎么样可以比我们干得更好似的。喂,现在你照我说的做。照我说的做,听到没有!”他咆哮着,露出满口的白牙。

三个叛军士兵被排成一行。“预备,瞄准,射击。”高尔文用他的埃菲尔德式步枪挨个射击他们的头部。射击时他感觉到自己一片木然,就像他的味觉、嗅觉和听觉已经迟钝一样。

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高尔文已经搞不清楚他是在为谁而战。他只是在打仗。全世界都在打仗,都在冲自己发怒,嘈杂声永不停歇。总之,他已经分不清叛军与联邦军了。头天他给有毒的叶子擦了一下,到傍晚时分,他的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一条缝了。那天,一个士兵用步枪指着高尔文的胸骨威胁说要杀死他,警告他要是再不停止咀嚼那些该死的纸片,他马上就开枪打死他。这个士兵后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后来高尔文的胸部挨了一颗子弹,这是他在战场上第一次负伤,之后被派遣到与波士顿港相望的沃伦堡去看守关押的叛军战俘,一直到他完全康复才离开。在沃伦堡上,俘虏们不管犯有多大罪行、杀死了多少人,只要有钱就可以住上好房间吃上好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