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13页)

“是不是把留言换一下?”

科迪莉亚撕下了原先那张通知,略加思索后写道:“本人前去处理一桩急案。如有信件请从门下塞入,回来之后会立即亲自处理。”

“这样,”利明小姐一本正经地说,“你的客户就应该放心了。”

科迪莉亚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在讽刺,从对方淡然的语气中她什么都听不出来。不过她觉得利明小姐并不是在取笑自己。令她惊讶的是,自己对这位喧宾夺主的来者竟然没有感到不快。她顺从地跟在利明小姐身后下了楼,来到金利街。

她们乘中央线到了利物浦大街。开往剑桥的火车十七点三十六分开,时间绰绰有余。利明小姐替科迪莉亚买了车票,从行李寄存处取出一台便携式打字机和一个装着文件的公文包,领着她一起上了一节头等车厢。她说:“我要在车上工作。你有什么书报可读的吗?”

“没关系,我也不喜欢在旅途中聊天。我有一本哈代的《司号长》——我包里总会放一本平装书。”

火车过了毕晓普斯托福德之后,包厢里就剩下她们两个人。不过利明小姐始终埋头工作,期间只抬过一次头,问了科迪莉亚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到普赖德先生那里工作的?”

“我毕业后,就去欧洲大陆和我父亲一起生活,我们经常外出旅行。去年五月他心脏病发,在罗马去世,我就回来了。我自学了速记和打字,在一家秘书介绍所找了一份工作。他们派我到伯尼这里来,过了几个星期,伯尼开始在一两个案件中让我当助手。后来他决定对我进行培训,我就同意长期在他那里工作了。两个月之前,他让我成了他的合伙人。”

这就意味着科迪莉亚放弃了一份有固定收入的工作,换来的是平等共享的利润以及不固定的收入,外加伯尼家里的一间免费厅房两用间。他并没有欺骗她的意图。他提出合伙,是相信她能够认识到这样做意味着什么。这不是对她品行优秀的奖励,而是对她充分信任的一种荣誉。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居无定所的马克思主义诗人,一个业余革命者。”

“那你的童年肯定过得很有意思。”

科迪莉亚想起了自己当年接二连三地更换养母,平白无故地不断搬家,三番五次地转学,还有地方福利部门官员关切的面孔,以及学校老师为她作假期安排时绞尽脑汁的样子。每当被问到这个问题,科迪莉亚总是一如既往地认真回答,毫无嘲讽之意。

“是啊,是很有意思。”

“你从普赖德先生那里都受了什么训练?”

“伯尼教了我一些他在刑事调查局学到的东西,如何正确勘察犯罪现场,如何采集样品,一些基本的自卫手段,还有如何寻找与采集指纹——诸如此类吧。”

“我觉得你说的这些技能在这个案子里几乎用不上。”

利明小姐又继续埋头工作,火车到达剑桥之前她们没有再说过话。

出了车站后,利明小姐朝停车场快速看了一眼,便领着她走向一辆黑色小型厢式货车。车旁有个身材结实的年轻人,穿一件开领的白衬衫,一条黑色马裤和一双高筒皮靴,他直挺挺地站着,像个穿制服的司机。利明小姐只是简单地介绍说他叫伦恩,没有作更多的解释。听了介绍,他简短地点点头表示确认,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科迪莉亚伸出手。他简单地握了一下,手劲却非常大,把她的手指捏得生疼。她忍住不把痛苦表现在脸上,却看见他那双深棕色大眼睛里闪着光,于是怀疑他是有意要弄疼她。他的眼睛漂亮迷人,藏在浓密的睫毛下,水盈盈的就像初生的牛犊,同时还带有牛犊般对世间艰险难料的忧虑苦恼。但是,这双漂亮的眼睛没能掩盖他身上的其他缺点,反而使它们更加显眼。她觉得他的脖子又粗又短,强壮的肩膀把衬衣绷得紧紧的,浓密的黑发就像戴在头上的头盔。一张胖脸上点缀着几颗麻子,湿乎乎的嘴唇显得脾气暴躁。这是一张粗俗又可爱的脸。他是个容易出汗的人,衬衣腋下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布贴到了肉上,使他那强壮的背部曲线和二头肌更加突出。

科迪莉亚意识到,他们三个人不得不一起挤在那辆厢式货车的前面。伦恩打开车门,毫无歉意地声明:“那辆路虎还在修理厂。”

利明小姐迟迟不走,科迪莉亚只好先上去坐在他旁边。“他们互相看不顺眼,而他讨厌我。”她心想。

她很好奇这个人在罗纳德·卡伦德勋爵家的地位如何。至于利明小姐的身份,她已猜到了。普通秘书无论工作了多久、多么能干都不可能像她那样威风,也不可能意味深长、语气讽刺地称他为“我的雇主”。但伦恩在科迪莉亚眼里却是个谜。他的行为举止不像下属,却也不像个科学家。确实,科学家在她眼里都属于另类。她认识的人中,只有玛丽·玛格达伦修女像个科学家的样子。这位修女教的课在大纲中被列为“普通科学”,是把基础物理、化学和生物学随意编排在一起的大杂烩。在圣母无罪修道院,科学课程大多都不受重视,但文科都教得不错。玛丽·玛格达伦是个胆小的老修女,一副金丝眼镜背后的双眼充满困惑,手指上总是沾着各种化学试剂。当她偶尔用试管和烧瓶制造出难得一见的爆炸和烟雾时,她的惊讶程度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学生。相比揭示科学原理,她更热衷的是证实宇宙的艰涩玄奥,以及上帝法则的高深莫测,并且在这方面做得很成功。科迪莉亚觉得在处理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案件上,玛丽·玛格达伦修女帮不了她什么忙。罗纳德勋爵早就开始为环保事业奔走呼号了,当时他的兴趣还没有成为公众关注的热点。他曾代表自己的国家参加国际生态大会,并由于他对环保事业的贡献被封为勋爵。与其他英国人一样,科迪莉亚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曾在电视上露过几次面,还上过星期日报纸的彩色增刊。他是一位权威的科学家,为人谨慎,从不涉足政治,始终保持着一个出身贫寒、功成名就并洁身自好的男人形象,令人倍感欣慰。科迪莉亚暗想:他怎么会想到要雇佣伯尼·普赖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