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14页)

四号的房子看上去很压抑。门前的花园里杂草丛生,篱笆上的板条七扭八歪,有些地方已经朽烂,裂开几道缺口。板条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变得光秃秃的,棕色的前门被太阳晒得起皮鼓包。然而,科迪莉亚看见楼下窗户里亮着灯,白色的网状窗帘干干净净。看来格莱德温太太是个很细心的家庭主妇,努力维持着家里的面貌,但无奈年事已高,干繁重的家务活已经力不从心,又因为手头拮据而雇不起人。科迪莉亚不由对她产生了几分同情。由于门铃坏了,她只好敲了敲门。过了几分钟,一个女人来开了门。一看见她,科迪莉亚的怜悯之情立刻打了折扣。对方犀利怀疑的目光、紧闭的双唇、栏杆一样交叉在胸前的纤细胳膊,顿时使她的同情心荡然无存。很难估计这个女人的年龄,她的头上盘了个小发髻,头发依然是黑的,脸上却布满了皱纹,细细的脖子上暴出一根根绳索似的青筋。她身上穿着艳丽的棉布罩衫,脚上穿着一双软拖鞋。

科迪莉亚自我介绍说:“我叫科迪莉亚·格雷。如果格莱德温医生在家的话,不知我能否跟他谈谈。是关于以前一个病人的事。”

“他不在家还能在哪里?他在园子里。你最好从这里穿过去。”

房子里的气味令人作呕,那是老年人的体味、排泄物和残汤剩饭混合的酸臭味,还有一股强烈的消毒水味。科迪莉亚径直走进园子,谨慎地不去注意过道或者厨房,因为表现出好奇也许会显得没有礼貌。

格莱德温医生坐在一把高靠背温莎椅上晒太阳。科迪莉亚从来没见过如此高龄的老人。他身上好像穿着羊毛田径服,两腿肿胀,脚蹬一双特大的毡拖鞋,膝上盖着一块拼接的编织披巾。他两手悬垂在椅子扶手上,那副脆弱的手腕似乎无法支撑沉重的双手。他的手上斑斑点点,就像秋天的树叶不由自主地轻轻抖动。穹顶似的小脑壳就像孩子的脑袋,小而脆弱,上面稀稀疏疏地长了几根花白的头发。两只眼睛就像浅黄色的蛋黄在显露蓝色静脉的胶状眼白上浮动。

科迪莉亚走到他跟前,轻轻地喊他的名字。没有反应。她跪在他双脚前面的草地上,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格莱德温医生,我想跟您打听一个病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卡伦德太太。你还记得加福斯庄园的卡伦德太太吗?”

没有回答。科迪莉亚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应了,甚至再多问一遍都像是一种施暴。格莱德温太太站在他身边,好像要让这个大千世界都来看看他。

“继续啊,再问他呀!都在他脑子里,你知道。他过去总是跟我说,‘我这个人不做记录,也不做笔记。都在我脑子里呢。’”

科迪莉亚问道:“他退休以后,那些病案记录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交给别人了?”

“刚才我跟你说了,从来就没有什么病案记录。问我是没有用的,我跟之前的那个年轻人也这么说。格莱德温医生高高兴兴地和我结了婚,因为他当时需要一名护士,但是他从不谈论自己的病人。哦,从来都不谈!他把行医挣的钱都用来喝酒了,可是照样还敢谈医德问题。”

她的话里有种可怕的怨气,科迪莉亚无法与她对视。就在这时候,她发现老人的嘴唇在微微颤动。她弯下腰,听见了一个字:“冷。”

“我觉得他是在说他冷。还有披巾吗?可以给他披在肩上。”

“冷!在太阳底下!他总是觉得冷。”

“也许有条毯子就好了。要我去给你拿一条来吗?”

“别管他,小姐。如果你想照顾他,那你就来照顾。把他弄得像婴儿一样干净,给他洗尿布,每天早晨给他换床单,看你还喜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我可以给他再拿一条披肩,但是过两分钟就会被他扯下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很抱歉。”科迪莉亚无助地说。她不知格莱德温太太能否得到需要的帮助,这个地区的护士会不会上门服务,她有没有请医生想办法在医院里弄个床位。但这些问题都毫无用处。就连她也能看出对方拒绝帮助时的无奈,这是一种筋疲力尽下的绝望,甚至没力气再去寻求救济。科迪莉亚说道:“对不起,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们了。”

她们一起穿过屋子。科迪莉亚觉得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等她们来到前门时,她问道:“你刚才说还有人来过。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马克?”

“马克·卡伦德,他来打听他母亲的事。大约十天之后,又有一个人来过。”

“还有一个人?”

“他是个有身份的人,进来的时候一脸旁若无人的样子。他不肯说自己的姓名,但是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要求见格莱德温医生,我就把他领进来了。那天我们坐在后面的小客厅里,因为外面稍微有点风。他走到医生面前,大声说‘下午好,格莱德温’,就像在跟下人讲话。接着他弯下腰看着医生,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他挺直腰杆,跟我说了声再见就走了。哦,我们越来越招人喜欢了,真的!如果再有人来看他,我就要收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