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谢府邸的倒塌(第3/8页)
我发现他已陷入一种反常类型的恐惧之中了。“我将会死去,”他说,“我定会在这种可叹的放荡中死去。就这样、这样死去,不会以别的方式。我害怕将来的那些事,不是害怕那些事情本身,而是害怕其后果。一想到任何哪怕极其细微的意外会引起一种我的灵魂难以忍受的激动,我就战栗起来。说实话,我并不厌恶危险,而只是厌恶那种无条件的结果——恐怖。在失去意志力的那种可悲的情况下,我感到我得抛弃生命和理智,同恐怖这个冷酷的幽灵作一番搏斗的时期迟早会要到来。”
况且,偶尔通过他那断断续续的、语义双关的暗示,我还知道了他内心状态的另一不平常的特色。他对他那居住多年从不敢冒昧离开的住宅有某种迷信的想法——关于他的想象力量所传送的一种影响,说来过于朦胧,此处无法重述——他说,由于长时期的接受,他家这幢大厦形式和质地上的一些特色的影响已传到他精神上——灰墙和塔楼以及它们所终日俯瞰的暗淡的小湖的外貌的效应,终于造成了对他本人精神的影响。
然而,他承认,虽然说得有些含糊,许多如此折磨他的独特的悲哀能追溯到一个更为自然和更为明显的根源——那就是他在世上的最后和唯一亲人,他多年来的唯一伴侣,他最疼爱的妹妹,长期以来重病缠身,确实已显然接近死亡了。他用一种使人难以忘怀的悲苦口吻说:她的去世,将使他这个没有希望的、意志薄弱的人成为古老的厄谢世家的最后一根独苗。他说这话时,那位玛德琳小姐(人们都这么称呼她)在房子的那一头缓缓走了过去,她没有注意我在这里,径直走过去了。我以一种极为惊异而又杂有恐惧的心情注视着她走过——但我发现这种心情是没有办法说清楚的。当我的眼睛紧随着她消失的脚步时,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压迫着我。当房门终于在她背后关上时,我的目光本能地、渴望地搜寻这位兄长的脸色——但他已把面孔埋在双手中,我只能看见他那消瘦的手指比往常更为苍白,手指缝间滚出好些动情的眼泪。
玛德琳小姐的病早就使她的医生感到技穷。医生给她的不常见的诊断是:根深蒂固的冷淡,身子日益消瘦,以及经常的、阵发性的身体局部的僵住症状。迄今为止,她一直坚持跟疾病的压力作斗争,直到最后还没有使自己卧病在床;但就在我到达他们家的那天傍晚,她终于向摧残她的病魔屈服了(这是他哥哥在晚上以难以形容的激动心情告诉我的);这时我才知道,不久前我见她的身影,竟是这生中最后的一瞥——而这位小姐,至少是她那活着时的身影,我再也无法见到了。
接着一连好几天,我和厄谢都没提到她的名字。在这段时间里,我在忙着尽力减轻我朋友的伤心。我们一起绘画,一起看书;或是像在梦中一样,我听他用富有表情的吉他演奏那怪诞的即兴创作的曲调。像这样,我们的关系愈来愈密切,我就愈有可能无保留地进入他的精神世界的深处,而这又愈使我痛苦地认识到,我想把他从阴郁变为愉快的一切努力都是无用的,他的那种阴郁,好像是一种天生的、绝对的特质,它倾泻出来,使整个精神领域和物质领域的一切物体都蒙上一层不断放射的幽暗光辉。
我独自和厄谢府邸的主人一起这样度过许多庄严的时刻,这将使我永远铭记不忘,但要想表达出他缠着我或带领我去进行的那种学习或工作的正确性质的观念,那是枉然的。激动和高度精神失常的空想,将一切都罩上了一层琉磺色的光彩。他的那些冗长的、即席创作的挽歌,将永远在我耳边鸣响。在其他的一些事情中,我厌烦地记住了他将冯・韦伯[2]的那首最后的华尔兹的狂热曲调加以某种奇特的滥用与夸张的情景。那些凝聚着他的精巧幻想的绘画,在他一笔一笔地添画之下,使画面变得含糊不清,看了使人发颤,因为我不知道何以要发颤,就更加使人毛骨悚然;——这些绘画(如今还栩栩如生在我面前),要我用文字尽力演绎出其一小部分含义,那是白费气力。由于那种完全的单纯,由于他设计的坦率,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也使人感到威慑。如果有人能在绘画中画出思想的话,这个人就是罗德里克斯・厄谢。至少对我来说——处于当时周围的环境——从这位忧郁症患者计划在画布上投下的那些纯粹的抽象概念中,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无法忍受的畏惧感,而以前我在注视富塞利[3]的确实色彩强烈而且十分具体的幻想画时,却没有产生过一丝这种畏惧的影子。
我朋友的那些幻影似的构想之一,倒并不带有严重的抽象色彩,可以用文字表示出来,虽然我表示得不很高明。一张小图表现一个颇长的短形地下室或者地道的内部,四壁很低,光滑洁白,其中无障碍物,也无器具。图的某些附加条目足以说明这地道离地面极其深。在很宽范围内的任何部位都见不到出口,没看见有火把或其他人工光源;但有一大片强光在地道内摇晃滚动,使整个地道都笼罩在一种恐怖的、不相宜的光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