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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见她是什么感觉?”她问。
“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我长得没她那么瘦,也没她那么丑。”
“那她呢?她什么感觉?”
“她觉得我们塔姆女人卖鱼卖得太贵了。每次她都这么说。”
外面响起了锣声。那是在召集芬他们。
“该死。”芬从垫子上跳起来,“他怎么他妈的这么慢哪?”
“你就别难为人家了。”
她听见他在吩咐拜尼把吃的放在篮子里给他带上。“快点儿!”
他一下楼梯,下面就变得嘈杂起来。她能听见他们在跟他打招呼,芬一连说了好几句Baya ban。你好,你好。孩子们正纷纷上前够着他的胳膊,把他们的手指往他的兜里伸。锣声又响了一下,她听见他用漂亮的腔调嚷了一嗓子:芬di lam。芬马上就到。那么地道的口音她永远都学不来。
她站起身,把已经连续穿了一个星期的衣服又穿上了。那是条白色的背心裙,是她花五块钱从纽约第八街买的。
“Meni ma.”她卷起窗帘布冲外面说。
“Damo di lam.”有好几个人应道。我们上来了。
“Meni ma.”她又重复了一遍,因为在这里,话只说一遍一般不够。塔姆人讲话时习惯像唱歌剧似的重复。
“Damo di lam.”
接着有人开始上楼梯,房子也跟着摇晃起来。
“Damo di lam.”
最先进来的是卢阔。“Baya ban.”他嘴里嘟囔着,只说了一遍,便急忙拿起蜡笔和纸,缩到他自己的角落里去了。不出一小时,他叔叔肯定会找上门来把他大骂一顿。他本应该去男人区帮忙拌颜料的,可他已经烦透了这么多年的学徒生活,他更喜欢到白种女人的屋里来。他不像其他人一样蹲着,而是趴在地上,把纸压在身下。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每当他把蜡笔使劲儿往纸上按,赤裸的身躯便会稍稍偏一下。他喜欢把颜色画得很深,很花哨,他还总喜欢把蜡笔弄碎,就像传说中凡·高喜欢摔画笔一样。她倒真想拿一幅凡·高的画给他看,比如那些自画像。因为卢阔也喜欢画肖像:一个披着羽毛和骨头、涂着颜料的健壮男人——不光是面部,不光是头,而是全身像。这是我兄弟,每次她问起,他都这么回答。他叫赞本,他恨恨地说。
相比之下,其他人更爱说话一些。阿米尼是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她向内尔提的问题不比内尔问她的少。阿米尼想知道内尔为什么要穿那么多衣服,为什么要用叉子吃饭,为什么要穿鞋。她还想知道,内尔身上的那些东西是如何制造出来的。今天,当内尔把她最喜欢的玩具娃娃递给她时,阿米尼又问了个问题,内尔没听懂。阿米尼重复了一遍,还冲内尔的手指了指。原来,她想知道为什么内尔的十个指头全都在。塔姆的成年人很少有十个指头都完整的。因为他们有个习俗,就是用切掉自己指头的方式来表示对死去亲人的哀悼。
“我们不切掉自己的手指头。”内尔说,她用了一个新学的代名词nai来表示“我们”,这个词不把谈话对象包括在内。
阿米尼似乎并未注意到内尔在语法上的巨大进步,她脸上依然挂着惯有的微笑。“那你都哀悼些什么人呢?”她乐呵呵地问,仿佛她问内尔的是她最喜欢什么颜色。
“我妹妹,”她对她说,“凯蒂。”
“凯蒂。”阿米尼说。
“凯蒂。”内尔说。
“凯蒂。”
“凯蒂。”旁边几个正蹲着、嚼着,画着画或织着东西的人也跟着说了一遍。年迈的桑乔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根芬的雪茄,搁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凯蒂,整个屋子的人都在轻轻念叨这个名字,仿佛一个了无生气的东西忽然间被注入了活力。但他们回家以后,就再也不会说起她的名字。
今天来的访客里没有女人。这个时候来的人里女人一般都不多,因为她们早上要捕鱼。可今天一个都没有。而且来了的这些男人,也一个个焦虑不安地皱着眉,满腹牢骚。
老桑乔指了指内尔放在大蚊帐室里的打字机。他腋下的皮肤像蝙蝠一样绷得紧紧的,薄且透明,几乎能看到里面。
她曾答应过会教他用那台机子。
“Obe.”她对他说。好吧。
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只有桑乔。”她说。
她带他走进房间。他用手戳了戳钉在木框上的蚊帐。他把手撤回来,想再使劲儿戳戳。
别,她对他说。
他往四周瞅了瞅,眼光沿着长宽各三米的蚊帐的轮廓细细看了一遍。他像是想要离开。而其他人正把脸贴在蚊帐上往里看。
她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将它在打字机的滚筒上卷好。
桑乔,她很快打出这两个字。打字的声音一响,他便开始往后退。外面有几个孩子尖叫起来。她把纸扯出来递给他。“你,桑乔。这是英语,我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