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杏花陂结庐忆初见,光华社争权隐祸端(第7/9页)

她的额头好烫,“你发烧了?”东方楚惊问。

萧太清挡开他的手,“不可能,我不会生病的,下星期就考试了,我没时间!”她的手湿而冷,像是没有生命的。

别说是她,再强捍的人,能抵得过岁月流光,生死老病?那一夜她发起烧来,病情迅猛,像是烈火燎原。

她择持休息一会就好,和衣躺倒在床上,烧得情思昏乱,双瞳却似澄清了的泉水,愈发清澈。

“不行!”东方楚试了试她的额头,坚决地说,“这样烧下去,要把脑子烧坏的,我送你去医院!”

萧太清想阻止,却已没有力气推开他。

东方楚给她披上自己的大衣,又把她背在背上,才发现她是这样小,这样轻,贴在他背后,火似地一团。

他只好紧紧地抓住她的双臂,唯恐她落叶一般,从他背上飘落。

天已经黑下来了,是澄静而空旷的蓝。

这里地处偏僻,离医院很远,也难得见到一辆黄包车,东方楚要背着她走很长很长的路。

“告诉你一个秘密……”她附在他耳后,轻轻地说。

“哦,什么?”东方楚要小心看着眼前崎岖的小路,不能摔倒或是颠着她。

“我想做个男人!”萧太清说。

“嗯?”东方楚正握着她纤细的手臂,有些想笑,这丫头一定是烧糊涂了,等她病好了,一定讲给她听,看她羞不羞?有两滴泪在他后颈划过,凉凉的。

“我真想把自己打碎,再捏成一个男人!”萧太清恨恨地说。

“为什么呢?”东方楚低而温柔地问,似乎她是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哄着她。

“我就是个祸害,我不是个好人……”她的话快而铿锵,像是戏台上的锣鼓点,“我爷爷、我父亲,我的叔叔伯伯,喝花酒,抽大烟,捧戏子,家里家外娶了无数的小老婆,一辈子也没做出什么事来,官也做不成,出了事就知道在家里做诗,喝酒,骂人……

我母亲又聪明,才学又高,却不能出门,不能见人,有一肚子的志向不能施展,整天被关在家里和那群小老婆斗来斗去,斗得自己得了痨病,她恨她自己,也恨我,恨我只是个女孩,一点用也没有。

我诗文写得好,她说,‘没有用的,女人好文才的都是妓女,好人家的女儿,写得再好也不能见人!’我女工做得好,她说,‘有什么用?还不是绣花,你能绣出个顶戴花翎来?’我书读得好,她说,‘别说状元了,连秀才也没女人呢!除非是那些发匪,你想去做贼吗?’做什么都没用,做什么都错,

我有一个弟弟,天生就呆傻,话也说不清,可我奶奶见了他,就如同一朵牡丹花,笑着往怀里抱,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做错什么了……我今后决不嫁人,决不生小孩,决不把自己关在囚笼一样的院子里……我决不挖空心思地取悦男人,我要为自己活着……”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甚至不给东方楚劝慰她的机会,他就这样默默地听着。

这之前,还有这之后,她再没说起过。

她说着,说着。

东方楚于自己的身世也未尝没有感慨:他家祖籍山西,世代经商,算得上是巨富,家规亦多。

他的母亲白秀英不过是父亲东方琰的外室。

东方琰极惧内,因此白秀英母子根本进不了家门。

过年奠祖的时候,母亲带着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东方家的深宅里,遇到正室的儿女要叫少爷、小姐,还要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难堪,母亲从不准他反抗,“不要让你父亲没脸!”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东方楚以为这些会被淡忘,他忘得了吗?一旦触及,便浮现在脑海,且格外鲜活。

因此,他并不觉得萧太清无病呻吟,或是神经过敏。

近似的遭遇,使他对萧太清有了理解与同情。

他明白她那近乎病态的自尊与要强,源自何处了。

自萧太清加盟后,或许是这个要强的女孩给社里带来了活力,《光华报》水准大增。

东方楚、周拂尘可以腾出手来写政论,针砭时政。

萧太清除排版、编辑外,专作副版。

萧太清为聚拢人气,所作诗、词、曲、赋、小说、杂文等,假各色人等之口出之,妙在模仿男女老幼文字口声,各尽其妙,而且文字笔墨,亦足可观。

萧太清为此,先后用了二十几个笔名,不过全是男子名。

有一次东方楚笑道:“古时有兰陵王,长了幅绝好姿色,却常以面具示人。

如今我们兰陵是个美貌的才女,却取了一堆的男子名,让人以为是个平庸的男子。

天生丽质却偏自弃,真是可惜了,为之奈何呀!”

柳忆眉在旁灵光一动,“他叫兰陵,你也叫兰陵,他叫兰陵王,你不如叫兰陵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