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蘋花梦(第16/25页)
“在盐州与吐蕃之战虽然惨烈,但大唐终究还是胜了!盐州刺史李文悦死守了整整二十七天,等到了灵武牙将史奉敬的援军,前后夹击大败吐蕃。”
裴玄静真心想说一句祝贺的话,可她的面前没有纸和笔。是陈弘志忘记摆放了吗?不可能,那只能是皇帝特意的安排。
也就意味着,今天他不再需要她说一个字了。
“你知道盐州在哪里吗?”皇帝对她说,“你来看。”
裴玄静随他来到悬挂在一旁的巨幅舆图前。
“这就是盐州。”皇帝指着图上的一个小点说,“从元和初年到现在,吐蕃一再要求会盟,朕均以种种理由拖延,如今他们实在忍耐不住了,于是率先发兵进犯。但吐蕃没有想到,大唐已今非昔比,朕再也不必对他们虚与委蛇。”他越说越兴奋,焕发的神采掩去了深重的病态,“藩镇已平,下一步就是收复河湟旧地。大唐的子民还在那里等着唐军,他们已经等待了几十年,朕不会让他们再等那么久!此次盐州首胜,是吐蕃主动挑衅的。接下去就该大唐……”皇帝突然住了口,摩挲着舆图的手也停下来。
他转过脸,注视着裴玄静问:“你曾经看过大唐的疆域吗?”
她摇了摇头。
“朕每天都看。喏,这就是长安。”皇帝点了点舆图的中央,“你看,大唐是不是很辽阔?”
当然。裴玄静在内心由衷地赞叹:辽阔的大唐,无可比拟的大唐,诚当生死与共的大唐!
“可惜啊,如此美好壮丽的山河,朕却未有机会真正地亲近过。除了幼年随祖父逃难的那段时间,朕的这一生都未离开过长安。”皇帝道,“还记得吗?在春明门外贾昌的小院中,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朕就对你谈起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典故。”
裴玄静点了点头。
“其实,朕倒是有点羡慕隋炀帝,可以乘着龙舟沿运河下江南,亦能御驾亲征北上吐谷浑。纵使民不聊生,最后身死国灭,也算饱览了这片壮丽的山河。相反,朕却只能抱憾终身了。不仅仅是朕,还有朕的祖父、父亲和朕的孩子们都一样,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大明宫的囚徒,必将这一身的骨血献给大唐。这,就是我们李家人的命。”
皇帝说着,沿运河下行的手指停住了:“扬州。哦,差点儿忘了,朕的十三郎在扬州。”他用疼爱的语气说,“他还小,又是个傻孩子,所以就让他去开开眼界,比待在长安好多了。不过,最终还是要回来的。”
皇帝转过身来,背对大唐的疆域全图,庄严地说:“裴玄静,朕不想再见到你了。”
裴玄静挺直身躯。她深知,自己的命运就将在这一刻被决定。几个时辰前,是她向皇帝揭露了真相。而现在,却仍将由皇帝来对她进行宣判。
但这一点儿都不荒谬。裴玄静甚至感激皇帝,让自己在大唐的万里河山前接受命运的最终安排。不论结果为何,她都能坦然面对。因为她对自己、对大唐,对天子保有了真诚,无愧于心。
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信:真相不能改变过去,却能决定未来。
“朕想过杀掉你,这样做最简单。但是,昨夜当朕收到前线战报,站在这张大唐舆图前时,朕改变了主意。这张图上的每一寸山河都属于朕,朕的大唐如此辽阔,怎么会容不下一个女子呢?大唐是朕的,亦是天下人的。当然,也是你的。所以,裴玄静,朕命你即刻离开长安,随你去到大唐的任何一个角落。只有一个条件,永远不许再回到长安来!”
话音落下,寂静重回。裴玄静有一丝晕眩,不知今夕何夕。
静待片刻,皇帝道:“朕将赐你自由。”
裴玄静毫无动静。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怎么?你不想走?”双眸中闪现出含义不明的光芒,牢牢地盯在她的脸上。
裴玄静抬起手,在大唐的疆域图上,用食指缓缓地描出一个字型——“还”。
皇帝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最终在唇边凝成一个意义深远的浅笑。
“好吧。”他说,“裴玄静,朕还你自由。”
裴玄静欺身下跪,向大唐的天子深深叩首。她终于可以确定——没有阴谋,没有圈套。他配得上她的这一拜,最后一拜。
“快走!趁着朕还没有后悔,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头!”
裴玄静从清思殿的御阶上飞奔而下。在她的背后,曙光正从东方渐渐升起,晨钟还未鸣响,她的前方仍然是漫无止境的黑夜。
“裴炼师!”陈弘志赶上来,右手中牵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
他跑得气喘吁吁:“这是圣上的踏雪骢!圣上命炼师骑此马出宫,沿途的宫门、坊门、城门尽开,无人可以阻拦!”
裴玄静接过缰绳,踏雪骢仰天发出一声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