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蘋花梦(第22/25页)
不,他不能死。
付出了这么昂贵的代价,犯下了万劫不复的罪行,再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太冤。
皇帝驾崩,太子登基,自己才是最大的功臣!该是他陈弘志尽享荣华富贵的时候了。他不仅不能死,还要升官发财,要让亲戚们统统鸡犬升天,光宗耀祖。
陈弘志将纯勾还入鞘中,重新捧回架上。
十五年前,它曾经杀死了一位皇帝,却保护了一个阉人;今天,它又杀死了一位皇帝,并将保护另外一个阉人了。
阉人,才是大明宫中最顽强的生物,他们就像无处不在的老鼠一样,注定要与这座宫殿共存亡。
两个时辰之后,阉人吐突承璀匆匆赶往清思殿。
苍穹之上,星月无光。从未有过的沉重黑暗覆盖着大明宫。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当踏上清思殿的御阶时,吐突承璀仍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他的脚步情不自禁地一滞,脑海中恍然掠过《辛公平上仙》中的字字句句。
想什么呢!他忙将这些不祥的思绪赶走,转而寻思皇帝深夜紧急召见自己的原因。是终于下决心要废黜太子了吗?吐突承璀已为此奔忙了两个多月,眼看万事俱备,皇帝却又犹豫起来。皇帝的身体好转,使废立之事变得不再紧迫。但这只是一个理由。吐突承璀认为,更关键的原因是——皇帝心软了。虽然在众人眼中,皇帝向来决绝无情,只有吐突承璀才了解,皇帝亦有他的情怀,只是藏得太深太深了。不是吗?皇帝竟然放走了裴玄静,这可是让吐突承璀腹诽不已的。
吐突承璀暗想,这次自己一定要帮皇帝当机立断。等办完这件大事,他就要开始全力以赴地寻找玉龙子了。按照皇帝和吐突承璀的推测,先皇将玉龙子交给罗令则东渡,但罗令则没有上船,却西返长安后被杀。吐突承璀左思右想,认为玉龙子肯定还在大唐。
吐突承璀心不在焉地踏入清思殿。忽然,他发现情况不对,殿中一片漆黑,常年不断的龙涎香也闻不着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血腥气。
他猛地转过身,想要夺路而逃。
来不及了。
利刃从四面八方砍来。“大家……!”垂死的嘶吼响彻了整座清思殿,但只有一声而已。片刻之后,曾经权势熏天、不可一世的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就化成了一摊零七八碎的血肉。
大唐元和十五年正月十四日,唐宪宗李纯崩于长安大明宫,享年四十三岁。
六天之后的正月二十日,太子李恒即位。当日,新皇颁发诏书,册封自己的母亲郭念云为皇太后。
不久,郭皇太后移居南内兴庆宫。先皇后宫中凡育有子女者,随子女分居各王府和公主府,其余未生育者都随郭皇太后搬入兴庆宫,将在那里度过她们的余生。每个人的余生必然有长有短,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从此以后,她们都不必再期待那份微薄的幸运降临之时了。
旧人去,新人来,人间更迭往复,天地恒久不变。
在这场兴师动众的搬迁中,有一辆小小的马车离开大队伍,悄悄地拐向长乐坊中的十六王宅。
杜仲阳的怀中紧抱着紫檀琵琶,漠然地凝望车厢中的某一个位置。自从先皇驾崩之后,她几乎都是这个样子,不哭不闹,也不曾在人前流过一滴眼泪。
按照郭皇太后的意思,本是要在五月先皇葬入景陵之后,打发她去守陵的。那天,当听到郭皇太后这么说时,杜仲阳也是一脸冷漠,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无动于衷了。
眼看就要这么定下来,一旁的新皇开口道:“朕素来听闻杜仲阳的才学不错,六儿的亲母刚刚过世了,朕想让杜仲阳去做六儿的养母,教养他的诗书文学。”
“这……”郭皇太后惊讶地看了看儿子,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这时杜仲阳才抬起头,正巧看到新皇对自己露出笑容。一瞬间,她有些恍惚。二十六岁的新皇帝还很年轻,长得更像郭皇太后一些,但值此粲然一笑之际,她仿佛又见到了“他”开心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只是留在她记忆中的这种时刻太少了。
是啊,太短暂了。从她返回长安,再到那一夜他命她离开清思殿,就此永诀,总共只有短短的三个月,她却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杜仲阳举起琵琶,用力向车壁砸过去。
“哎呀,这可使不得!”旁边的郑琼娥赶紧伸手去挡,琵琶的一个轸子还是撞到了车壁上,紫檀木豁然裂开。
郑琼娥心疼不已:“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何苦拿琵琶撒气。你看看,多可惜啊!”
“不可惜。”杜仲阳噙着眼泪道,“反正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弹它了。”
郑琼娥轻叹:“……谁知道呢。”她检查着琵琶的破损处,“还好,就坏了一点点。咦,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