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旧年(第12/12页)

沉默了一会儿,狄仁杰注视忧心忡忡的李炜,问道:“郡王殿下,下官今天在许府时,发现敬芝小姐与其兄许彦平似乎不太和睦,殿下可知其中内情?”

李炜“咳”了一声,这才将许彦平和许敬芝的身世对狄仁杰和盘托出。原来那许彦平和许敬芝并非一母同胞。许敬芝的母亲是许思翰的正室秦氏,亦是蒋王李恽之妻的表妹,所以李炜才称许思翰为姨父。而许家虽是名门,到许思翰一辈已经败落,全靠秦氏陪嫁过来的大笔财产才重新殷实。秦氏已故,只生育了许敬芝这一个女儿,那许彦平则是许思翰的第三房妾室所生,虽是长子实为庶出。

狄仁杰听到这里,方明了这兄妹二人之气质外貌的差别由来。按说许彦平纵非嫡子,但毕竟是许思翰唯一的儿子,在家中的地位本应高过许敬芝,可惜他母亲的身份背景与许敬芝之母差得实在太多,而许彦平本人又无才无德,整日游手好闲,功名利禄无一所长,年近三十仍一事无成,因此颇遭许思翰的嫌恶。自从李炜与许敬芝定情之后,许思翰趋炎附势,更是厚女薄子,根本不把许彦平放在眼中。许彦平迁怒于许敬芝,许敬芝也厌恶许彦平的为人,这兄妹二人虽同居一片屋檐下,彼此互无好感,平时几乎从不往来。

狄仁杰听完这段叙述,静静思索了一番,又问:“那么郁蓉呢?据下官所知郁蓉乃是许长史的养女,殿下可知她的来历?”

李炜讪笑一声,表情复杂地回答:“敬芝告诉我,郁蓉大概是出生于前朝某位犯官的家族,家道中落后被送入教坊,是打算按一等一的官妓来教养的。若干年前,我那姨父偶尔一次逛长安教坊,竟一眼看中当时才五六岁的小郁蓉,惊为稀世少有的美人胚子,便将她买回府中,认作养女,还让敬芝与她互称姐妹,从小在一起长大。这也就是敬芝与郁蓉形影不离、特别友爱的缘故。”

狄仁杰揶揄:“如此说来许长史还是郁蓉的恩人了,那郁蓉就更不该对许长史起杀心。”

李炜苦涩地道:“姨父恐怕没那么好心,他是看中了郁蓉国色天香、佳人难得,想养大了做件极珍贵的宝物,换取更多的好处罢。”他看了看狄仁杰,迟疑着又道,“怀英兄,敬芝比郁蓉大三岁,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可以说是爱护有加。不过我始终觉得,那郁蓉虽然兰心蕙质,堪称绝代佳人,性情却多少有些古怪,言行每每不循常理,连敬芝都嗔她是个疯丫头。所以我想……”

狄仁杰冷然道:“殿下有话只管说。”

李炜愈加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想以郁蓉的个性,做出极端的事情,也未尝没有可能。许敬宗大人在汴州最后一夜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

狄仁杰一凛:“殿下的言下之意是?”

李炜调转目光,低声道:“李炜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怀英兄尽快破案,务必不要牵扯到本王和敬芝。拜托了!”

直到今天,当狄仁杰回忆起发生在乾封元年深秋的这桩命案时,仍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当时的那种激愤和感慨、同情与怜惜。这种种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当李炜离开之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否则恐怕连他自己都要怀疑,凭着如此起伏不定的心绪,是否真能够在短短两天的期限里,厘清整个迷局,探查出案件的真相。如今想来,当年的他是多么年轻气盛,充满了悲天悯人的同情心和惩奸除恶的自信。哦,其实今天的狄仁杰,即使已到暮年,也还是没有根本的变化。只不过他所悲悯和帮助的对象,由某些特定的人转变成了更大多数,于是当他在决定取舍的时候;做出牺牲的时候,能够有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令自己变得冷静,并很好地保持内心的平衡。

人们众口称颂的是他狄仁杰的公心,只有内心深处的他才知道,自己也可以是多么的自私。对郁蓉,从始至终,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私心,并不比李炜高尚半分。当初他无法面对这份自私,花了很多时间和努力去忘却、去平复,甚至去为自己找寻借口……岁月更迭,现在他渐渐发现,不论怎样胸怀天下、系念苍生,在白驹过隙一般的生命中,总会碰到那么些人,令得你不知不觉就自私起来。

可叹的是,恰恰是这种私心才能牵动最深沉的爱与恨,叫人心心念念记挂着,在每一个最不经意的瞬间,揪出彻骨的心痛,让他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