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坟中的笔记本(第4/6页)

现在,他已观察到了连续不断冒出的异常情形。棺材的表面他不眨眼地盯了很久,发现并不平整,有二条明显的棱线,一条直的,一条横的。这两条棱线在棺材最宽的部分交叉,上面锈蚀的金属牌反射着幽暗的月光。棺材外部,长的侧面,生锈的钉头露了出来。木匠精湛的手工艺造就的杰作,竟然被安置于墓穴之中,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或许,这具棺材只是宿营地幽默大全中的一条——令人滑稽可笑的勇气的现实翻版,突然被人发现,就在乱七八糟的讣告栏里。已由摇弦琴镇伟大的幽默家一挥而就。或许,某种不可思议的个人意义,在此种情形之下,无人可以识破,因而显得深奥费解。一个更加菩萨心肠的假设便:是:由于布尼·布里先生遇到了不幸,使得葬礼无人相助,他要么选择保守金子的秘密,要么,只因他特有的情感冷漠,铸成了无知的大错,最后想改正过来却毫无机会。然而无可置疑的是,可怜的斯嘉丽就此埋在了地下的墓中。

当恐怖和荒谬联袂出场的时候,它的效力会何等可怕。这年轻气盛的男人,死者群中勤劳苦:于的夜班工人,黑暗和孤独的公然挑衅者,在荒谬可笑的惊恐下屈从了。他浑身直打哆嗦,颤栗不已,他宽厚的肩膀左右摇晃,好像要将冰冷的双手甩脱。他停止了呼吸,血液在血管中,不能平息它的奔流,在冰冷的皮肤下炽热地起伏不定。亟待发酵的氧气,攀上了头颅,在大脑中拥塞充血。他的体能全都交付于对手,他唯一的心脏也与他作对。他动弹不得,他哭不出声。他只需要一具棺材入殓——与他面对的死者一样,棺材只需有掘开的墓穴般长度,装在腐烂的厚木板围成的空间里。随即,一个接着一个,他的各种感觉纷至沓来:恐怖的潮汐淹没了他的感官,现在开始:退却了。可是,随着回复的感官,他单独变成了一个毫无意识的自我恐惧体。他看见月光给棺材饰满了金箔,但棺材却:在他眼前失去了踪影,他眼睛朝上,扭过头来,注意到这死树黑黝黝的枝桠,他惊恐地像看稀奇似的,试着估量那根饱经风雨的绞绳的长度。这根绞绳在幽灵的手中随意垂下。单调的丛林狼的嚎叫声触动了他,这声音多年以前他在梦乡里听过。一只猫头鹰在他的头顶笨拙地扇动着翅膀,没有一点嘈杂的声响,如果它偶然歇息在一英里之遥闪着光亮的悬崖峭壁边时,它该飞向何方,他很想准确预见到这一点,他的听觉高度集中,监听着金花鼠在仙人掌丛中钻进钻出的轻微响声,他的感官现在如仪器般灵敏,高度警戒着,对棺材他却视而不见。一个人凝视着太阳,太阳会在他眼中变成漆黑一团,直至消失而去。同样,他的内心,已经耗尽了恐惧的容量,对单一的任何可怕事物,不再拥有意识。谋杀者正隐藏起他寒光四射的宝剑。

就在一切纠缠趋向缓和之时,他觉察到了一种微弱的、令人呕吐的气息。起初,他认为可能是响尾蛇散发的体臭,很不情愿地向脚下的四周察看着。这气息在墓穴的阴暗处无影无形,却弥漫开来。一阵刺耳的潺潺流水声,像一个人喉咙里临死发出的声响似乎从半空传开,不太一会,一个大大的,黑忽忽的棱角分明的阴影,如闻其声一样,从鬼怪似的死树的顶尖枝桠上划了一个弧线,降落在地面上,阴影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抖动,又一下飞进了山间狭道的云霭之中。这是一只渡鸦。这意外的事变唤回了他对周遭的感觉,他的双眼朝上寻视着棺木,现在,月光只照亮了它的一半长度,他看了看那发出暗淡光泽的金属牌,一动不动地辨认着铭文,他推测着其中的含义。他创造性的想像力向他展现出一副活生生的画面。这厚厚的棺木板不再是他视线的屏障,他看见这个死去的女人,尸体呈青紫色,身着丧衣站立着,呆滞地凝视着他,眼睛大睁着,但有点萎缩变小。她的下颚低垂,上嘴唇被扯开露出了牙齿。在她塌陷的面颊上,他能仔细地分辨出色彩斑驳的样本——那是腐烂的污点。通过某种神秘的进程,他的意念回复到了第一眼看见玛丽照片的那天。他对照着两个金发美女,但克制着不朝死者的面部方位——这最可人的躯体之精髓,属于他已知的最骇人听闻的东西。现在,谋杀者又得寸进尺了一步,亮出他明晃晃的宝剑,将它压在牺牲品的咽喉处。换句话说,他开始神思恍惚,然后又清晰可辨地,意识到一个惊人的巧合——某种关联——某种并行不悖的东西,在玛丽的照片和斯嘉丽这名字之间。一个是毁坏的容貌,另一个是毁损的脸颊。这个念头攫取了他,震撼了他的整个身心。他的想像力创造出棺木盖下的那张变形的面容。两厢对照变成了极其相似,极其相似瞬间变成了惊人的一致。他记起在营帐的篝火旁,听那些饶舌者们讲述着斯嘉丽特有的外貌,便尝试将这赋予丑陋名字的毁容女人,活生生地唤到眼前,但一点也不成功。他记忆中的缺损,只有奇想才能弥补,并烙上了合法犯罪的印记。他发疯似地尝试去重现他耳闻却没能目睹的这女人历史的碎片,他的臂膀和手掌的肌肉紧张得令他疼痛不堪,如同举起了一个过于沉重的负荷。他的身躯开始痛苦地扭动着,脖子上的筋腱像绷紧的鞭绳般凸现出来。呼吸也变得尖厉而短促。这悲惨的结局不能拖得过长,换句话说,不祥预感中的极度痛苦,在见证了致命的打击后,已经无所事事了。棺盖下的刀疤脸穿透木板摧毁了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