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7/8页)
“广义轩,在西珠市口大街路北,门脸儿朝南,掌柜的叫……”
“行啦,行啦,我知道了,我看你话又多了。”
陆中庸有个习惯,他喜欢在茶馆里写稿子,环境越闹他越有灵感,反之,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报社里专门给陆总编准备了一张巨大的樱桃木写字台,奇怪的是,陆中庸只要趴上去就会打瞌睡,这张写字台似乎具有催眠效果。
陆中庸近来心情不大好,他被吓着了,以至于夜里经常做噩梦。他所加入的“新民会”看起来是个亲日的民间团体,实际上被日本占领当局牢牢控制着,按日本宪兵队的要求,“新民会”的成员必须要监督举报市民中的反日言论及行动,还要定期写出书面汇报。这是件得罪人的事,陆中庸实在不愿意干,他是个胆小的文人,谁也不愿意招惹,他只想当日本人的顺民,并不想和自己的同胞过不去,可宪兵队也不是好糊弄的,若是不表示一下,日本人会怀疑你的合作诚意。事情是明摆着的,别人都在吃混合面,你陆中庸却有特殊配给,大米白面始终没断过,总不能便宜都让你占了,人家要你帮忙的时候自己却一毛不拔?这说不过去。
陆中庸在《京城晚报》时的一个同事经常在私下里议论时局,还偷听重庆方面的广播,有一次和陆中庸一起喝茶时还劝他不要为日本人做事,国民政府早晚还会打回来,到那时戴个汉奸帽子实在是不值得。陆中庸考虑很久,最后决定行使一下“新民会”会员的职责,他向日本宪兵队举报了这件事,这位同事当即被捕。陆中庸本以为此事就算过去了,谁知日本宪兵队竟通知他去审讯室和那位同事对质,因为他拒不承认自己的反日言论。当陆中庸在审讯室里见到这位老同事的时候,他被吓得差点儿昏过去,老同事的双腿已经被老虎凳压断,他浑身是血,面目血肉模糊不可辨认,一个光着膀子的日本宪兵正在专心致志地用老虎钳把他的牙一颗一颗地拔下来……这件事对陆中庸刺激极深,平心而论,他和那个同事无冤无仇,甚至还是朋友,他只是想讨好日本人,并不想要老同事的命,谁知后果竟如此严重。陆中庸本是个胆小的人,内心里从来没想过和杀人的事沾边儿,他算是明白了,日本人干事就是这么认真,谁哪怕是口头上反对他们而并无实际行动,也敢要了人的命。后来陆中庸听说这位同事被宪兵队枪毙了,他当天就发起了高烧,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星期。
陆中庸知道有很多人恨他,把他叫做汉奸,他对此有不同的理解,什么叫汉奸?都说吴三桂是个大汉奸,那林则徐算不算?一个汉人却做了满人的大官,怎么没人说他是汉奸?甚至还被说成是民族英雄。照陆中庸看,这两人的区别在于时间上,吴三桂投靠满清早了些,老百姓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他自然要多担些骂名,要是晚个几十年,吴三桂兴许就是国之栋梁。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人嘴两张皮,当然是怎么说怎么有理,陆中庸才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如今既然是日本人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那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闹不好也像满清入中原似的,二三百年就下来了,中日成了一家人,到那时还有汉奸一说吗?再者说了,也不能排除有些人是出于嫉妒,“新民会”就这么好入?是个人就能参加?非也,日本人也要看看你的身份,是不是有头有脸儿,是不是栋梁之材。
“广义轩”茶馆是陆中庸常来的地方,茶馆的楚掌柜知道陆中庸是《新民日报》的总编,日本人的红人儿,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于是一心想巴结他,便把靠窗户的那张桌子定为陆总编的专座儿,不管有多少客人,只要陆总编不在,那座儿永远空着。
陆中庸这两天正为写一篇文章而苦恼,听说在日本的北海道最近挖掘出一座古墓,出土了几个中国南宋时期的蛐蛐儿罐儿,上面还有彩绘的春宫图。陆中庸灵感忽至,打算写一篇关于中日两国友谊的文章,题目也起好了,叫做《逝去的战争》,听起来很刺激,其实他所说的战争是指远在唐宋时期中国诗人和日本和尚之间的蟋蟀之战,陆中庸以此来论证中日两国的友谊交往源远流长。
陆总编最近脑子不大好使,总像是一盆儿糨子,才写了几行字就卡壳了,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正在抓耳搔腮,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对不起,敢问这位可是陆中庸先生?”
陆中庸转过身来,见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中等个子,穿着一身做工考究,剪裁得体的藏青色三件套西装,系银灰色领带,头戴蓝色呢制礼帽,此人看打扮就是个有身份的人,陆中庸连忙站起来,双手抱拳道:“在下陆中庸,先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