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The Gray Zone 灰色地带(第2/13页)

实际上,就像其他所有形式的心胸狭窄,对于新来者的敌意很可能有其目的,即以“他们”为代价来加强“我们”的无意识尝试。简而言之,去建立被压迫者中的团结。因为被压迫者之间缺乏团结正是其额外遭受痛苦的根源,尽管囚犯们并没有广泛认识到这一点。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对地位的竞争,这是我们文明中一个无法抑制的需要:饱受羞辱的老资格们,习惯于将新来者作为目标,以发泄他们所遭受的羞辱,用他的痛苦来寻求自己的心理补偿,并为他们建立一个地位更低的形象,从而将他们从地位更高者处遭受的痛苦负担转嫁给新来者。

至于特权囚犯,情况愈加复杂,也愈加重要。在我看来,这其实是极为重要的。相信地狱般的纳粹体制可以使受害者的灵魂得以净化,这真是一个天真、荒唐的历史性错误:这个体制损害他们的道德和尊严,同化他们,尤其当他们是空虚的、可以利用的,并缺乏政治或道德盔甲的时候。从众多方面看来,是时候去探索迫害者和受害者之间(不仅在纳粹集中营里)的空间了。与以往的尝试相比,比如,许多电影,我们要更加小心翼翼,运用更清醒的头脑去探索这一空间。只有过分简化的浮华辞藻才会宣布这个空间里是一片空白——它从未如此,这其中充满了下流而可悲的形象(有时他们同时具有这两种品质)。如果我们想真正地了解人类,如果我们想知道,当类似的考验再次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应该怎样保护我们的灵魂,甚至如果我们只想了解一个巨大的产业工厂里到底发生着什么,那么这些形象是不可或缺的。

特权囚犯是集中营里的少数,然而他们代表着幸存者中的大多数。事实上,即使不考虑艰苦的劳动,残酷的殴打,寒冷和疾病,即使对于最节俭的囚犯来说,食物配额也是绝对不足的——机体的生理储备在两三个月内就消耗殆尽。死于饥饿或死于因饥饿引起的疾病,是囚犯们通常的宿命。只有额外的食物才能避免这样的下场。获取额外的营养需要一份特权——或大,或小,或被赋予,或依靠征服,或凭借精明的头脑,或来自暴力的抢掠,合乎或不合乎规定——任何特权,只要能让一个人凌驾于普通囚犯之上。

那么,千万不要忘记,大多数幸存者的记忆,口头的或书面的,都始于与集中营现实的碰撞,还有,同时,兼任集中营职务的囚犯,一批新的、奇怪的敌人那无法预知、无法理解的侵扰。他们不会握住你的手,安慰你,教导你在集中营生活的诀窍,而是冲向你,用一种你听不懂的语言向你狂吼,痛打你的脸。他想驯服你,熄灭他早已失去但你却可能仍保有的尊严的火花。但如果这份尊严让你有所反抗,那么你必然惹了大麻烦。集中营里有着不成文的铁律,“zurüchschlagen”:敢于以牙还牙是一种不可容忍的罪过,尤其对于“新来的”,这种念头只能放在脑子里。对任何犯了这项罪过的人必须杀一儆百。其他兼职囚犯蜂拥而至,扑灭对秩序的威胁。他们会暴怒而巧妙地殴打“罪犯”,直到他驯服或死亡。特权,当然,捍卫和保护特权。

我现在还记得意第绪语和波兰语把特权说成“protekcja”,发音为“普罗泰克斯亚”,显然起源于意大利语和拉丁语。有人曾告诉我一个意大利“新来者”的故事,一名游击队员,以政治犯的罪名被投入劳动营。那时他还精力充沛。在分汤时,他就挨了打,而他居然胆敢推搡负责分汤的囚犯。后者的同事们立刻赶过来帮忙。“罪犯”被当作杀一儆百的例子,脑袋按进了汤桶里,活活淹死。

特权的崛起,不仅存在于集中营里,也存在于任何人类群居的环境中。它是一种痛苦却无法消失的现象——只有乌托邦才不存在特权。正义的人有责任通过战争去消灭所有不应存在的特权。但我们不能忘了,这样的战争是永无休止的。当权力被少数人(甚至一个人)所掌握去奴役大多数人时,特权就会出现,并滋生蔓延,甚至违背权力的本意。从另一方面来说,权力通常纵容和鼓励特权。让我们回到集中营这个话题。集中营(甚至苏联的集中营)可以看作是一个优秀的“实验室”:兼职囚犯(他们既是囚犯,又兼任集中营职务)的混杂阶级组成了集中营的骨干,同时也构成最令人不安的因素。它是灰色地带,简单地定义为“与主/客两个阵营都有所联系又有所区别的一个地带”。灰色地带拥有极为复杂的内部结构和内容,让我们难以对它做出正/邪的判断。

勾结纳粹、享受特权的灰色地带诞生于多个根源。首先,权力范围越受到限制,就越需要外部辅助。在二战最后的年头里,纳粹为了对抗盟军日益增长的军事力量流尽了鲜血,如果没有外部的辅助力量,他们就无法维护在欧洲占领区的统治,为前线提供新生力量和给养。当德国本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被占领国不仅要提供劳动力,还要提供维持纳粹统治的军事力量——德国权力的代言人和管理人。在这个名单里,尽管程度不一,包括挪威的吉斯林,法国的维希政府,华沙的犹太人事务理事会,意大利的萨罗共和国,负责最肮脏勾当的乌克兰和波罗的海雇佣兵(从未参加战斗),以及囚犯特遣队(德语:Sonderkommandos)。对于后者,我们还将进行更多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