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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之后我觉得世界变了,真的,世界是如此美好。早晨醒来看着初生的阳光时,我大喊一声,活着,真他妈的好!杨德高说,梁草,昨夜好享受啊!我没理他,仍然看着天边红亮的闲云,任晨风吹动我的衣襟,觉得天高地阔,心胸怅然。杨德高做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看老弟这个得意劲,昨晚一定骑到极乐世界了。我仍然不搭话,杨德高叹了一口气说,唉,昨晚我什么也没做,伤心地哭,不停地叫妈,提不起兴趣。杨德高的样子很沮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也许今晚可以再去试试。杨德高说,恶仗悬在心头,锤子都吓蔫了!
长官们按誓死决战来布置清平之战,先是炸掉了沐水河上唯一的桥梁,又在山头布置了三层防线。县城每一个井里都投了毒,吃水只能到流动的河里去挑。县城挨家挨户的粮食都被搜出来当了军粮,并吩咐士兵即便在最后的关头也要把粮食和弹药销毁,决不让一颗麦子一粒子弹落入敌人的手中。在大战前夕,遣走了残留的商人和妓女,士兵们列队向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们行礼,含泪目送着她们离去,生离死别的情绪在这些露水夫妻中传递。有的甚至托她们带家书,送信物,还有的干脆把值钱的东西送给这些女人,即便死了也图有个活着的人念想,女人们答应只要路上有寺庙,就会给他们烧香拜佛求平安。士兵们的回答很干脆,来年清明或七月半鬼节时要能在路边烧点纸倒点水米饭,在阴间也会保佑她们大难不死,奋力生存下去。
白桂那件忧伤的白衣露了一大截在外面,上身套了一件黄军衣,她拉着的男孩身上也穿了一件又长又大的军服。她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哭得东倒西歪,而是用微笑传递着她的坚强,士兵们却哭了。有人甚至大胆地跑上前去同她拥抱,立即又有很多人跟上去,队伍夹在女人中乱成一团。有个上校模样的人对天放了一枪,站在高处大叫:紧急集合!士兵们才散开,看着女人们一步一步走远,也看着白桂的那缕白衣消失在流岚和清雾之中。
现在,这座城市安静下来。晚上没有一丝灯火,幽蓝夜空中只有几颗孤寂的寒星,看顾着这个被世人抛弃的小城。在长官的计划中,这座城市已经死掉了,后一个城市又将成为下一道防线,没有人知道哪一个城市是最后一道屏障。狂欢作乐之后的岑寂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不知谁在夜里拉起了二胡,有人低唱:
从北国到南方,
我们被侵略者赶出家乡,
流浪,流浪,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战斗,
回家侍奉我的爹娘?
两天之后我们投入了战斗。这次敌人的炮火来得更加猛烈,四面的山头几乎被夷为平地,大多数士兵还未进入真正的战斗便被炮火掩埋。我们设在前沿的防线就这样被瓦解。但是,这次我们的飞机配合助战,在空中大显神威,敌人无法派出飞机迎战,士兵们从这点看到了敌军的虚弱。虽然没有空中支援,敌人的地面部队却依然来势凶猛,在重炮的掩护下正面强攻,又兵分两路迂回出击。我们打退了正面的敌人,却陷入两面包围。战斗进行了六天六夜之后,城里连苍蝇和老鼠都逃得无影无踪,士兵们疲乏到了极点。第七天深夜,四面的山头突然出现密密的火光,照得天边又红又亮,趴在坑道里昏昏睡去的士兵们听见了日本音乐。火光像一道网一样从山头向下包抄,烧成焦土的清平县城传来了爆炸声,这是士兵们在做善后的紧急处置,爆炸的火光中能看见被炸飞的人影。
我们所在的部队守护在河边,阻击过河的敌人。眼看着敌人就要渡河而来,战前布置的敢死队便绑着弹药驾着小木船或竹筏冲去与敌人同归于尽。河中不时涌起爆炸引起的冲天水柱。吴明带着杨德高和我划着木船,由于来不及绑炸弹,我们只好把炸弹背在身上。我和吴明划船,杨德高和另外两个人开枪掩护,压制敌人的火力。快靠近敌船时,我们扔掉了炸弹便跳入水中。巨响之后,我的耳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感到自己在往下沉,呛了几口水后,突然慌张起来,觉得自己快死了。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催促我奔命划水,手在挥舞中抓住了一块被炸烂的木头,我便抱着这块木头在浪头中往下游冲去。血水浸泡着尸体一齐向下漂流,腥味四处弥散。被炸死的人比炸死的鱼还多,塞在河道之间,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流淌。突然,我的脑袋猛击在一块石头上,瞬间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仍然死死地抱住那块木板,是天赐的木板救了我的命。我被两棵树挡住了,不偏不倚地卡在两棵树之间。当地人说那是姊妹树、合欢树,我却叫它观音树。那是两株已经被水泡之后死去的树,树叶脱尽,枝丫苍秃,只有两根树干仍然顽强地挺立在水中。我浑身没有一处完整的衣服,衣服已变成了丝丝缕缕的布条,全身的肉皮也没有完整的,东缺两块西掉一块,像千疮百孔的布壳。我的耳朵居然听见了乌鸦的叫声。那声鸦鸣把我唤回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