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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初冬的黄昏,霞光正用五颜六色尽情地装扮天空,天上有一条淡蓝的河铺上了鲜红或金黄的彩带,妖娆绚烂。我醒来时意识到自己又活过来了,便越过乌鸦站立的枝头,如痴如醉地看了一阵天空,才把目光转回来向四处搜寻。乌鸦在河中追逐,欢天喜地寻找美餐。河已经变得平阔,水流也很平缓。带状的薄烟缠绕在水面上,夕阳把烟雾染成了霓虹的色彩。开阔的水面上流金溢彩,波光闪烁。渔船在水中摇动,橹声悠长,天地间更显得沉静。但这些渔船既不是在采菱,也不是撒网捕鱼,而是在捞尸。

我被捞尸的人拉上船,坐在一堆死尸边翻看了几张脸,我没有找到熟悉的人,比如吴明和杨德高。捞尸的老头是个好人,他脱给了我一套青布衣服,说上面鬼子太多,你要小心。我向老头深深地鞠躬致谢。当夜,老头把我带到他家里,给我敷了一些消肿散,老头说,知道我为什么帮你吗?我茫然地摇头。老头说,你长得太像我孙子了,我孙子也当兵去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问他孙子在什么地方当兵,他说在云南呢,听说将军姓孙。我心想,那地方打得很艰苦,广播里每天都在宣传远征军,连打胜仗哩!便安慰他,兴许你的孙子还活着。老头用自家泡的桂花酒款待我,酒后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夜里,我才向老头告辞,翻山越岭寻找大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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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部队时,没有找到吴明和杨德高,阵亡名单上也没有他们,我只好抱着侥幸心理祈祷他们还活着。

没有战斗的时节,日子便在每一天流走了,吃饭和睡眠都成了最大的乐事,连空气都显得懒洋洋的。我们驻扎的那一带冬天雾特别多,傍晚雾便从天而降,像一团轻柔的棉被笼罩着地上的一切。1944年的冬天,我们驻扎在离清平县城仅八十公里的一个小镇吴家坝,和日军仅隔两座山。吴家坝只有一条街,两边的房檐呼应着一线白白的天光,街上的店铺大多关门走人,仅有两家杂货店的老头不愿逃走,表示死都要死在祖宗留下的基业上,其余的人都逃到了更远的山里。我们住在民房里,能吃上米饭、面条,恍若住在自己的家里。在这暂时的平静中迎来了1945年的春节。清平县一个抗战宣传队带着慰问品来劳师,我们吃上了猪肉,晚间还看了演出。演出队里有一个小姑娘穿着红花夹袄,脸上有两团夸张的胭脂,一张嘴便露出了整齐白亮的细牙齿,士兵们便向她鼓掌吹哨。她抚着辫子唱了一曲《流浪》:

从故园到异乡,

我们在祖宗留下的土地上遭殃,

流浪,流浪,

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和平,

重新沐浴清明的阳光?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疑问,在寒风中士兵们也只能暗自落泪,都期望来年有一个好光景。

只有在过年的这几天里,士兵们恍惚遗忘了战争,不久前的战事似乎被浓雾掩盖在另外的世界。大家纵情喝酒,学着小姑娘的声音怪声怪气地唱歌,晚上用骰子或扑克消磨时光。也有的要闲聊家乡的汤圆,母亲做的饺子或自家门上年年春节都要换上的大红春联。我却在暗夜里用父亲的烟袋抽上一袋旱烟,吴家坝的杂货店里有燥辣的烟叶出售。

再次整编后,我与新来的蒋国全成了好朋友,他的老家和我仅有一县之隔,我在武连,他在平阳,我们那一带都喜欢把“二”说成“儿”,把“环”说成“烦”。我们那里都喜欢种油菜,每年四月“菜籽花花菲菲黄”,最后的那个“黄”字会说成“房”,乡音让我们一见如故。蒋国全总爱炫耀说他跟当今委座是本家,要长官对他客气点。士兵们都爱逗他玩,对这个有着显赫姓氏的蒋姓士兵不客气看你龟儿咋着?蒋国全便没了下文,士兵们嘲笑他,叫委座给你派个好差使嘛,怎么也来送命?蒋国全便振振有词地说:老子上战场打鬼子,光荣呢,我们蒋本家都说了男儿当精忠报国嘛!士兵们就笑,好个男儿,你就等着送死吧!蒋国全也来了气:老子又不是没死过!

蒋国全其实是九死一生的人,他也是从河北、河南再到湖北、湖南一直打到广西,他失去了两根小指,腿上被弹片切掉了一大块肉,耳朵削去了耳垂,背上至今还有大火烧伤的痕迹,还掉了两颗门牙,这让他说话不关风,吹牛时嘴巴里也嘶嘶啦啦的,他喜欢撩起上衣给人看他的脊背,脊背上有很大的疤痕。他说老子不是说了耍的,老子这是玩命拼出来的。士兵们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蒋国全言必称“老子”,这让很多人不舒服。我因为急于攀老乡,也就不再计较他说话的口气。我问他家还有什么人,他说,还有母亲、媳妇和两个弟弟。蒋国全说他结婚很匆忙,定亲七天就完了婚,媳妇也没坐上红轿子,还是自己走来的。他在临走之前没日没夜地在媳妇身上倒腾,希望抓住最后的日子让她怀孕。蒋国全抽着我的旱烟,幽幽地望着黑黝黝的山说,不知有了没,但愿不是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