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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带的夏天雨水特别多。印象中那些黄花很快被浊黄的水流代替。大大小小的水田里,河流上都泛着褐黄的水花,房舍像汪洋大海中孤零零的破船,夜里能听见墙体泡软后房屋倒塌的声音。小河里的水泛到无人耕种的水田里,水又泛进土地,有时在山坡上也能捡到死鱼或者泥鳅。岩石上长出厚厚的一层青苔,连我们精心保护的被褥也有淡绿的霉灰。士兵们经常在黄水中行走,泡得关节已经变形。蒋国全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还长出了一个细小的指头,蒋国全便骂:长出这东西有鸟用,还不如下面长出一条来。周少智说,你就是把种子播进女人的地里也要被这水泡死的,发不出芽来,长了一条派不上用场,再长一条也无济于事!
周少智是一个老光棍,他家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当然讨不到婆娘。周少智是主动要求当兵的,混吃混喝兴许还能混上一个女人。后一个愿望至今没有达到,肚子倒是混了个半饱。周少智说,老子不为党为国参战,只图一口饭一点军饷。私下里周少智说他打得过就打,打不赢就躲,躲不过就跑,保存自己要紧。周少智说得像喝一口稀饭那么轻松,他能从北跑到南,也并非易事,至今屁股上还削去了半边坐墩肉,周少智经常抚着空虚的屁股说,多好的瘦肉,都喂东洋狗了,这辈子吃香喝辣也补不起来了!
那场没完没了的雨使云雾岭战役显得极其悲壮。足足有四十多天,我们发起二十多次冲锋,血水顺着雨水往山下流淌,士兵的尸体漂浮在水中,我们甚至无法掘地掩埋,只有任随那些尸体浸泡、肿胀。大胡子王耀义经常冲锋在前,左手已被打断,右腿上挨了一颗子弹,随军医生甚至无法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为他包扎。最后还是当地的一位向导为我们指引了一个山洞。王耀义捋一把胡子往嘴里咬住,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叫医生用刀子挑出了弹头,又烧掉一把头发用灰烬来止血。
潮湿让伤口很快感染,伤兵们往往两三天之后便发起高烧,蛆虫在伤口上很快繁殖,老鼠在山洞里袭击着士兵们的断肢残腿,惨叫和高烧的呓语在阴暗的洞穴里游魂般地飘荡。洪水阻断了担架队、运输车和后援部队,幸好飞机还能给我们空投食物,后来还投下抗感染和止痛的药品,挽救了一些士兵的生命。
战斗进行到胶着状态,有一天冲锋后敌人俘走了我们几个士兵。天渐渐暗下来,我们不得不再次撤回。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我们听见士兵的号叫,然后是尖厉的叫骂,最后一声是一齐喊出来的,弟兄们,替我们报仇啊!雨声中复归于一片死寂。
团长气愤已极,一把扯脱了几根胡子,大叫:此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三天之后,雨居然停了,天空出现了又红又圆的太阳。大胡子请求上面派飞机轰炸云雾岭。几十分钟之后,山头被飞机像揭瓦片似的削地三尺,连岩石也成了松软的土堆,尸体也被炸成碎片,残肢和人肉一片狼藉,树枝和草木混杂在一起。飞机完成扫荡后扬长而去,天空只留下一些杂乱的飞行轨迹,像一些没来由的轻巧弧线。大胡子趁机率部突击,最后,我们在山头的地堡里找到两名受伤的日军。据交代,那一连串巨响,是日本兵用最后的几颗手榴弹爆炸自杀。大胡子团长追问日军是怎样弄死了被俘的中国士兵,一个双腿被炸断的日军说:他们被绑在树上开膛剖肚。大胡子命令士兵们去找尸体,士兵报告,大树被飞机突袭时炸得东倒西歪,只在一根折断的树上找到一具尸体,大胡子去看,尸体被从中剖成两半,内脏还悬挂在胸腹腔之外,蛆虫像蜂窝一样欢活地蠕动。大胡子大吼:狗日的杂种,这也是人能干出的事吗?吩咐部下立即把尸体取下埋了。
团长坐在不远处的一片草丛中,向我们招手:弟兄们,过来歇口气。我们走过去,才看见团长的胡子上沾满泪痕。团长向我们每人发了一支烟,又逐一给我们点火,双手有些颤抖,团长的声音也有点哽咽,团长扯了一根狗尾巴草说,士兵的命运还不如这些狗尾巴草,唉!大家都看着疯长的野草,垂头丧气地抽烟。胜利者没有胜利的表情。周少智说,咦,怎么狗尾巴草是红色的呢?大家都说,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狗尾巴草。我说,我家乡那一带这种草是青绿色的。蒋国全说,看上去上面洒满了血。团长说,这种草是血水泡出来的。我颤颤抖抖地扯了几根狗尾巴草,放在鼻下一闻,真的有一股血腥味,连花上的那层绒毛都是紫红紫红的。放眼望去,摇曳的狗尾巴草染红了我们的视野,也映红了云雾山的这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