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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岭战斗之后,我们和日本军队形成隔河对峙的格局。河上的桥梁早已被炸毁,只有蜻蜓或小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河面上经常漂浮着一层水雾,河边的树木或野草在这层虚幻的光影中显得影影绰绰。早晨到河边洗脸的时候,冷不防就在雾中看到对面河边的黑影,开始还以为是一丛灌木,再仔细一看,才看清是洗脸的日本兵。子弹贴着水面飞过来,这边便举枪还击。这样,白天便没有人敢下河,取水的士兵们也只有趁天黑才敢去挑水。
夏天我们不断听到湖南战场上传来的好消息,士气受到极大的鼓舞。敌人近在咫尺,我们哪敢有丝毫的松懈。大雨过后,夏天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照射下来。因为太近,躲在掩体里,时刻注意对面,生怕敌人突然发动进攻。
那年八月,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忘记的日子。8月15日,士兵们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在收音机巨大的噪声中,我隐隐约约地听见蒋委员长沙哑的嗓音最后说,希望这是世界上最后的战争!士兵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兴奋弄得昏头转向,大呼小叫着把帽子或衣物抛向空中,许多人脸上是笑容,嘴里发出的却是号哭,泪水长流、表情怪诞、疯疯癫癫。我看见团长的泪水顺着胡子直往下淌,蒋国全和周少智抱成一团。我默默地掏出父亲的烟袋,双手抖索得半天无法搓齐一小团烟丝,最后终于搓好了放进烟锅里,刚点燃吸了两口,再吸时才看见泪水淋湿了烟丝。
因为敌人很近,长官仍然命令士兵们各就各位。我们躺在掩体里,脑袋还是幸福的虚空,很久没有明白广播里那些话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战争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莫名其妙地一下就结束了?敌人就在河对面,河水上的那层水雾依然如梦如幻,这消息就像那水雾一样极不真实。
蒋国全说他第一次听到本家那个大得不得了的长官的声音,,像个鸭嗓子那样难听!周少智说,人家的嗓子难听,说的话可是天大的事。我问,委员长是咋个晓得这个消息的?蒋国全说,梁草包,委员长肯定是第一个晓得消息的人。我还是不懂,难道是日本人的委员长亲自对他说的,就像战场上日本兵举手表示投降?蒋国全说,鬼子的头儿不叫委员长,叫天皇,皇帝老倌还坐在宝座上。我们的皇帝都被推翻了,我们只有姓蒋的委员长,没有皇帝,人家才敢来打我们。你想,自古中国哪能没有皇帝,皇帝老倌被推翻了,天下还不大乱!我说,你还是没听懂我说的问题。周少智插嘴,要叫他们的天皇也举手投降,那才叫痛快!蒋国全做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轻蔑地一咧嘴,人家住在皇宫里,你打到日本去抓他?周少智操起枪拉动扳机,我还真想一枪毙了他才解恨!我说,那皇帝也真是个大浑球,现在投降了,难道还有脸再当皇帝?蒋国全说,那是人家的事情,我们呢?周少智说,这么说,我们就要回家了,我们再也不打仗了?一句话说到每个人的心头,几个战友凑过来问:真的,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人在周少智头上拍了一巴掌,周少智也来了火气,说,老子也是瞎猜嘛,你凭什么打人?兴奋让每一个人都变得和颜悦色,那人赶紧给周少智道歉说,托兄弟吉言,我们也是太想回家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清楚日本投降这则天大的好消息对每一个士兵意味着什么!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家了!和平对我们来说,就是回到故土同亲人一起安享日常生活,再也不用这样在死亡的阴霾中挨过一分一秒了!回家,回家,战争结束就意味着家庭的温馨重新降临。说起回家,掩体里的欢乐便有了具体内容,大家一脸灿烂。蒋国全说,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媳妇补坐一次婚轿。他说,结婚那天新媳妇走了二十里山路,又气又急还扭了脚踝,肿得像包子似的,夜里老是揉脚让他又气又急,只得答应她一定要让她坐一次轿子。蒋国全说,他要用大红的绸缎装饰婚轿,要是老婆给他生了儿子,他要亲自去抬轿子,把老婆儿子从娘家隆重地接回来。蒋国全说,老子一定要让老婆风光一次,女人一生就那一次风光,都让可恶的战争给搅和了。蒋国全说,老子做新郎时也很窝囊,回家后也要在家乡显摆一次。周少智说,有脾气就再纳一房小的,要新就新到底。蒋国全说,老子那山沟里就两个地主和一个保长娶了二房,其他的男人能娶个老婆,白天下地夜里暖床已经很不错了。我老婆还是我家里卖了两亩田的稻谷才买来的,再娶就要喝西北风了。周少智说,那你要把老婆用够,让她至少给你生他十个八个,老来也好享福嘛!蒋国全说,你娃是咸老婆子淡操心,你当兵这么多年混了个啥?周少智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我回家呀,也要花点礼金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娃子。蒋国全咧嘴,一脸不屑的样子说,能找个寡妇倒插门,也算你的福分了!周少智涨红脸说,老子这些年都把银饷攒着呢,不说一个,就是三四个黄花闺女,我也买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