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6(第10/33页)
我只能想春花,她现在是我的嫂子了,梁勤对她肯定好,不知有儿子没有,我能领养她的儿子做干儿子吗?当然,我也可以重新找一个女人来结婚。她会是什么样子呢,想来想去还是春花的样子。一会儿又想到白桂了,想到她我的身体就被唤醒了。白桂斜依在一盏红纸罩住的马灯下,脸上飘着一层红色的光影,慈祥的眼光敛住了内心深深的忧伤。她引领我进入一片纵深的地域,我信马由缰、策马飞奔。我点燃烟袋,白桂在轻烟中反复呈现。不知怎么,我想完春花后,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白桂,春花让人心痛,而白桂让人怜惜。我无法区分我对白桂究竟是感情还是欲念,但我一直无法忘记她,后来我遇见过很多妓女,却没有一个有白桂那样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蒋国全问我将来咋办,我说,托梁瞎子的婆娘再说一门亲事,我要在安家山下好好建一个家。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在老家旁边再修一栋房子,房后栽竹林,房前植果树,用蔷薇做篱笆。回到老家,你要到我家来做客呀,不要围着老婆娃儿便忘了战友。蒋国全说,梁老弟说到哪里去了,我给老婆置办婚轿时,一定要喊人来请你到我家喝喜酒啰!我说,这样的好事,我一定来喝个大醉!
一开始知道胜利的消息时,我们还有所节制,没有举行大规模的庆祝,主要是顾及降军的心理反应。雾散落在敌人的对岸,也散落在我们的阵地,似乎掩盖着失败也遮掩了胜利。浅浅的一水之间,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我们隐约听见喝酒狂嚎和痛哭的声音。一连几夜,那边都没有灯光,死寂中有酒鬼的呼喊,也有零星的枪声。那种压抑隔河也能感觉到。有一天中午,在酷烈的太阳下,我们看见有一个男人对着河边脱光了上衣,遥对东方三拜之后,举刀刺进了自己的腹部。又有几个男人同时举枪自杀,号叫和痛哭引发成群体事件。还有人对着河水射击。我觉得那些人快要疯了,夜夜都听到对岸的号叫。地堡里、山洞中、住房里,往往一两声号叫便引出一连串回应,汇成一股疯狂的浊流,震动群山。团长便叫我们狂笑,团长带头狂笑。为了增加我们的声势,部队还专门运来了鞭炮和烟花,对着沐水河去放。烟花炫耀着我们的胜利,在夜空中绽放。烟花放完之后,团长指挥我们敲碗、敲盆、敲门板,敲一切可以壮大声势的东西,然后放开喉咙呼啸,尽情地狂笑。团长把这作为一场特殊的战斗,命令每一个士兵狂笑,直笑得声嘶力竭、面部僵直、牙齿脱落也没有停止。当场便笑死了两个伤兵。一个脑部受伤的士兵,笑得七窍流血,倒地而亡。另一个胸部受伤的士兵狂笑了一个小时后,突然胸膛爆裂,血像喷泉一样往外涌,他已经无法停止大笑,身上的肌肉就像传送带上的机器一样继续运转,血柱喷射着欢呼这场史无前例的胜利,直到血液流尽,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大笑的表情,仿佛欢呼自己走进极乐世界,永享胜利与和平。
我看着渐渐模糊的人群,蒋国全、周少智的面孔在我眼中慢慢僵滞,我的眼睛、面部、双手和全身都抽搐起来,我倒在地上,人群在我的上方狂舞,欢叫慢慢远去,我进入了一个机械一样有节奏地抽动的世界,每一个细胞在爆发式地抽搐……
醒来时,蒋国全坐在我的床前打瞌睡,天空已经现出一丝晨光,周围还是一片呼噜声。我又闭上眼睛。全身酸胀,疼痛一点一点地唤醒我的神经,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痛。黎明时鸟儿在窗外鸣叫,我听着鸟的细语,又一次回想昨夜,我的抽搐发作了。抽搐把我的体力抽空了,我浑身发软、四肢无力。我多么想回家啊,想躺在家里的床上,听母亲在灶房里忙碌,兴许还有春花在烧火,食物的气息在晨雾中飘来。几滴眼泪落在蒋国全的手上,蒋国全醒了,揉着红眼说,梁草啊,想家了?别哭,你再哭,我也要掉泪了!
团长为这次狂笑受到了上级的批评,团长说,这是胜利之后的又一次胜利。团长说,老子就是笑死也不会输给日本人。团长的狂笑攻势的确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略效果,以后几天,剖腹和投河自杀的日本兵接连不断。团长却隆重地安排了刮胡子这件大事。他选择了一个阳光普照的上午,安排在日军能清晰看见的一块高地上,让几个民夫在那里舞了一会儿狮子龙灯,再放了几串鞭炮。然后在众人的注目下,请剃头的士兵慢腾腾地刮掉了胡子,再烧起一堆大火,把刮下的长胡子扔进大火中烧掉。团长说,八年来就盼着这一天啦!团长当天表示自己掏钱请各位弟兄喝酒,欢庆胜利。那一天我们再次喝得东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