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7页)

贞观笑道:“是这里的记忆太多,所以灵魂舍不得走;我祖母说的,灵魂会认得路,人入睡以后,它会选个自己爱的地方,溜溜飞去,不到要醒时,它也是不回来。”

大信笑道:“你这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我是人毕业,灵魂未毕业。”

二人又是笑,经过校钟下,大信又说:“刚进学校时,我们都希望有天能敲这钟一下,四年下来,也没如愿。”

“可以拿小石子丢它一下呀!”

“好象……有些野蛮!”

走过椰林,大信忽地停下来:“你看这些树啊!白天我来过一趟,看到工友爬楼梯上去给它们剃头,做工友有时还比做学生好,因为四年一到,不必马上离开。”

台风天的天气,像一把极小的刀,划过肌肤,皮下同时灌入大量的水质;人浸在凉意里,也就变得通体透澈。二人走过操场,因看见前头有集训班的队员小步跑来,大信乃道:“你听见他们哼歌吗?要是再年轻一些,我也跟他们唱了!”

贞观笑道:“是啊,年轻一些;也不知你有多老了?”

大信其实已经轻轻哼起:“思啊想啊起,落雨洗衫无地披;举出举入看天时——”

贞观忽说:“我正想送你一张唱片呢,怕你那边地老天荒的。”

“好哇,我那边只有一张唱片,我只带那么一张去!”

两人同时意会出某一桩事来:“你要送怎样的唱片?”

“你带去的是什么样的?”

也是在同时,答案像雨点敲窗,像风打着身子的拍击有声:“怀念的台湾民谣。”

停了好久,似乎再无人说话;一路上不断有练跑的人擦身而过,贞观静走一程,才感觉雨又下起,台风天的雨,是时有时无的。

她撑开伞,才看到身旁的大信正手忙脚乱;这人拿一把黑色自动伞,本来一按就可撑起,却不知为了什么的,忽然作怪起来;雨愈下愈大,大信的人在雨中,伞还是密合着。

贞观无声将伞移过他的头上方,女伞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伞的范围,然而相识这么久以来,二人还不曾有过这样挨近的时刻。

水银灯下,贞观望着他专注修伞的脸,忽想起几日前,他寄给她的那本“长生殿”;书的后两页,有他所写“礼记”昏义篇的几个字——敬慎重正而后亲之——好笑的是他还在旁边加了批注:经过敬谨、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礼之后,才去亲爱她,是礼的真义。有的人是习惯作眉批,有的则只是信手写下,更有的是喜欢某一句话时,身边因只有那本书,就拿它记着了;然而大信都不是。

贞观相信:今晚之后,人生对他们是再也不一样了!

【2】

第二天,果然是个飞沙走石的日子;银蟾一早起,看看窗外,说是:“这样天气,怕不是要放假吧?”

贞观昨晚十点回家,一进门,她已经睡了,这下逮着自然要问:“昨晚你去哪里了?刮风下雨的还乱跑!”

“和那个郑开元出去呀!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出现的时间不对!”

“他哪时来的?怎么我不知!”

“你人在浴室,我骗他说你和朋友出去,他本来还要坐一下,我只好说我头疼,这一来,他只得带我回去拿药;嘻嘻,药包全在这里!”

银蟾将青纸包的药剂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对准字纸篓丢进去,又说是:“这人其实也是不能嫌的——你很难说是他哪里不好;可是世间事又常常这样没道理可说!唉,一百句作一句讲,就是没缘。”

贞观说她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复杂?他是大舅、阿妗的朋友,自然是我们一家的人客,有时间来坐坐、说话,也是常情;你不可乱说!”

“既然这样,下次他来,你再不必拿我作挡箭牌!”

“我跟他没说话啊;每次他讲什么,我都只是笑一笑,我是怕他难堪。”

她日本妗仔在过年前后,看到她和大信一起的情形,大概明白了什么,自此,贞观不会常有遇着郑开元的巧合了;倒是那人偶尔会来闲聊,还告诉贞观这么一句话:我今年卅了,走过一些地方,也见过一些人,可是我所认识的女孩中,没有一个你这样的类型——银蟾又问道:“你心当然是光明,可是他怎么想法,你知么?”

“还不失是个磊落的人,其它的就与我们不相干了。”

吃过早点,贞观又换了衣服,出来见银蟾还不动,说她道:“你还坐啊?都要迟到了!”

银蟾本来是缩着一只脚在看报纸,给她一催,只得站起说是:“跟你说放假你不信,我打电话问大伯——”

她的话尚未说完,人已走向话机,然而当二人的眼神一相会,银蟾忽作悟状道:“好,好,我去换衫,三分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