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8/31页)

天刚亮,桫椤镇渡口就到了,船工忙转舵向左,用篙竿朝伸进浅水里的踏板缓缓撑来。东方的天际橘红初露,早已起床的葛树城,捧起清凉的江水洗去了一脸的征尘。他伫立船头,望着薄雾后面隐隐约约的青山,感觉篙竿的铁篙头撞击河底岩石的声音十分悦耳。待船停稳,葛树城背上行囊,临下船前,还不忘跟船工道谢告辞。他踩着踏板,精神抖擞地朝岸上走去。

不久,葛树城就爬到了通向松林坡的那道山脊。走着走着,他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朝着下面的山谷眺望,只见下面缓坡上葱茏的竹树,掩映着的三四户散布的农舍,农舍背后望不到边的苍翠松林,还有玉带般缭绕的雾岚,一切的一切,全都笼罩在清晨璀璨的霞光中,更有一阵阵悦耳的松涛声随风飘来。葛树城受过中等教育,有一点小资情怀,此刻触景生情,不由得不感慨了,啊!这儿分明就是世外桃源啊,而他的心肝爱人就生活在下面的枳壳小院里呢!

此时,一只隐藏在树丛中的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葛树城的后背,这是一枝7.92mm的中正式步枪,有效射程500米。但怀着美好憧憬的葛树城却浑然不觉。

葛树城忽然发现,从竹树下的农舍里走出了一个人影,人影披着霞光,朝着山脊迎面走来。哎,那不是一个女人吗?人影离他更近了。凭着直感,他相信那就是他的文英。

从山谷里爬上来的这个女人的确就是文英。今天是端阳节,按川西农村的风俗,做女婿的这天要带着礼物去女人的娘家送节。仿佛心有灵犀,她昨晚睡在床上,就认定树城今天一定会赶来送节的,因为她在松林坡这边。所以,她一大早就起身,把自己梳洗打扮停当,赶着到渡口上去迎接她的男人。

但她没料到她的树城今天会来得这么早,一看见男人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山脊上,她就激动起来。

树城——树城——她边迎着他匆匆跑去,边发出深情的呼唤。

文英——文英——他迎着她兴冲冲地跑来,呼唤声既滚烫又急切。

近了!近了!她和他都看清了对方的笑脸,以及眼神里的饥渴。眼看再过几秒钟,两人就要紧紧搂抱在一起了。

砰!响声不算大,就像放了一个大爆竹。

哎,谁家的小孩这么早就在放鞭炮呢?她在闪过这个念头的刹那间,惊慌地发现:她男人的胸脯突然腾起一团粉红色的雾,整个人同时朝前一栽,身子晃了两晃,又顽强地站直了。她这才看见,男人的左边胸脯有了一个血窟窿,鲜血冒着血泡正汩汩涌出。他望着她,发出在人世间最后的凄然一笑,接着,嘭的一声仰面栽倒在山路上。

啊——她歇斯底里地惨叫着,扑向自己的男人。

不用说,这就是黑旋风一直要报的“一箭之仇”。他选择了杀她所钟爱的男人,却偏偏不杀她。他要让她生不如死,让她为一年前的反抗付出代价,悔恨终身。19

春去秋来,转眼间,小安迪孙少安已经快半岁了,静姝母子由邬文英作陪,在松林坡这个世外桃源生活也已经一年了。一切的生活来源和外界的资讯,全靠孙家那边派人传递。这期间,抗战胜利了,超堡机更加杳无音信。静姝曾托过葛树城去成都华西坝,由哥哥载驰出面,去找他的英文教师波普·史密斯。可得到的消息却是,安迪的叔父史密斯早在1945年春天就走了,他接受了美国一所大学的聘请,回国教书去了。既然暂时与爱人联系不上,静姝就把整个的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儿子少安愈长愈乖,成天扬手踢脚,非常活跃;无论他在干什么,只要有人叫他一声孙少安,他就会猛一抬头,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你,模样非常可爱。

火生已经上了一家国立小学,邬文英很想念自己的宝贝儿子。但她更想念疼她爱她,最后死在她怀抱里的她的男人葛树城。邬文英心里明镜似的,明白葛树城并非是无端被人害死,而是替她而死的,祸根就是她去年拒绝了黑旋风的蹂躏!但胳膊怎能拧过大腿呢?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可能把称霸一方的黑旋风掀翻啊?为了义妹静姝母子能过安宁的日子,她选择了打碎牙齿往肚里吞,把自己满腔的仇恨和苦水全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

静姝虽说已在这青衣江畔的大山里生活了一年,却还从未去过几里路外的桫椤镇。正是秋山红叶烂漫的季节,这天桫椤镇逢赶集。早晨,文英、秀英收拾东西要去赶场,静姝就可怜巴巴地央求姐妹俩也带她去镇上散散心。因静姝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文英一直都是不许她去镇上的,怕的是被坏人觑见起了歹意惹麻烦。这天也是该有事,文英经不起她左磨右泡,居然就松了口。静姝要去,小少安自然不能留在家里。三个女人把自己收拾得光光鲜鲜的,静姝又把躺在摇篮里的少安抱起,俯身正说要背,却被文英抢在手上,用单背子将少安在自家背上背好。三个女人就像离窝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一路说笑着,朝镇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