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第7/8页)

刚出门,一个流浪汉一样的男人向我凑了上来。我下意识地向一旁躲开,满心的恐惧,他却和蔼地伸出手,指着一旁的汽车问:“坐出租吗?”

我看看他的车,惊魂未定,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打开车门请我上车,眨眨眼朝我笑笑。

“你是对的。”他说,“这城里有很多犯罪,你小心一点是对的。繁华和犯罪,这是硬币的两面,也是艺术的两面,你要了硬币,就两面都要啦。一个人出门,小心一点是对的。”

我坐进车里,车在漆黑的街道缓缓前行。路灯不多,前方看不到风景。

“要去哪里?”司机问我。

“江村。”我说。

司机点点头,没有多问,发动引擎,我们就这样一路驶进了黑暗当中。

我又在路上了,我总是在路上。我为什么一直在路上呢?就为了那个永远也到不了的远方吗?

车穿过夜幕,穿过黑暗,穿过漫长而持久的过往与未来。我看到我的生命,我的死亡,我的永远也写不完的论文。如果真的有岔路该多好,如果我们真的能影响火车的走向该多好,如果罗马换一个名字该多好。如果不是条条大路都通向唯一的终点,也许我就会勇敢尝试,比现在勇敢得多。

我仍然想找到我的旅伴。他的身上有一个我无法理解的谜。他也和我一样向终点奔去,他也知道他影响不了整列火车,但他一路上都没有我的恐慌。我想问他为什么。

汽车在空气里行驶,飞速穿行。黑夜如塞壬的歌声,从前方远远诱惑。我紧紧抓住车门,从车窗里看着飞速滑过的一切。我看到形状怪异的工厂,矗立在不知名的土地上,农民背井离乡,村子空空如也,风呼呼地吹,四周再次黑暗,黑暗尽头是非洲草原的帐篷,躺着头大身子小的孩子,眼睛大得出奇,手脚小得要命,他们看着我,目光留在黑暗里,如同烛火,风吹过西伯利亚的桦树林,车窗闪过高而直的树干,色彩绚丽的叶子,一排一排的红砖房,那些砖房像极了小时候我家附近的楼群,楼下有系着头巾的大婶,拎着乡下的蔬菜在卖。所有的风景在急驰的路上一闪而过,土地的气息穿透黑夜,从车门的缝隙透进来,钻进我的身体。我被速度压在座位上。

忽然,汽车慢了下来。我环顾四周,看到森严的巨石的房屋。汽车开始颠簸,路面是青石铺成,青石圆润,却上下起伏。墙角刻着字,字在深夜看不清楚。车缓缓停了下来。

“到了。”司机回过头对我说。

“这是哪里?”

“这是你找的人住的地方。”他眨眨眼说。

我下了车,抬起头,一条石级延伸到墙里,通向看不清虚实的高高的地方。

阳光很温暖。滚烫的开水如一条透明的带子,笔直而柔顺地注入我的玻璃杯。注满了,我拧上盖子,拉开隔离门,走回我的座位。我的旅伴在安静地等我。

车厢仍然明媚而宁和。大家在看书,没有人说话。我将水杯放回到桌子上,冲了咖啡,拿出包里带的三明治,开始边吃边继续将书看完。我已经看到了最后几页,这颇让我有简单的成就感。笔记本仍然摊开在桌上,淡蓝色的字词对着窗外的风景,古老的符号记录着新式的路。

我算算时间,火车快要到站了。下了火车还要坐机场巴士,所以我要赶紧将行李收拾好。我吃完面包,将餐巾纸和水杯塞进包里。笔记本也合上,没了水的钢笔插回口袋里。笔记本的封皮有水车和乡间别墅,是我去村子里访问的时候顺便买的,女主人自己的手绘和制作,价格颇为不菲,但旅行者频频掏腰包。女主人是农妇,优雅大方,平时享受乡间宁静,种菜养花,靠卖蜂蜜、果酱、糖果和水彩画为生。我看着我的本子,它静静地躺在火车的小桌上,像一个异域的梦想,带着一股遥远的甜香。自来水是很重要的,我想。当然路更重要。还有书。还有树。还有诚实的数据。还有拓荒。独立的精神。忧患的贮存。顶住风雪。我要将这些都写下来,趁还来得及赶紧写下来。

我没有时间多想,车窗外已经看得见车站的影子。火车开始减速了。

我站起身,从顶层的行李架上取下大背包,拉开拉链,背包敞开博大的怀抱。我捧起身边的骨灰盒,又最后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木质的盒子古朴、简洁,没有贴照片。我将它静静地放进背包,小心翼翼,拉上拉链,将包背在身上,随着人流走下车厢。

背包在肩上,沉甸甸的。

三天以后,我回到了我的医院。主治医生看着我,气就不打一处来。住院部有明文规定,私自离开超过八小时即算自动出院,后面排队入院的人还有千军万马,少了谁也不打紧,自然有人补上来。我已经偷偷离开一个月了,按理说,根本就不能再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