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18/39页)

片刻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一旦遇上可疑情势,万得福或者其他热门热路的老鬼物们便不大从“人文”自家的正门出入,因为整条自由路凡属单号这一面的商家、寓所在临街三十尺到五十尺左右的深度之后,竟然都是相通的。万得福和我上了民众旅社二楼,也不理会那柜台女中,径往一个门上挂着“闲人勿进”塑胶牌的房间长驱而入。房里除了堆置着扫把、拖布、灭火器和水桶之外,另有一侧门。再从这侧门踅进,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但是,一阵熟悉的气味却从遥远的某处向我迎过来—那是混合着油脂膏药、发霉的纸张、枯朽蛀蚀了的木料、各种化学溶剂、燃油再加上新剪的韭菜。我们已重新回到阵中来了。万得福似乎并没有忘记先前的话题,又像是得来到了阵里才肯敞怀说下去的模样,道:“你老弟同咱们朝夕相处,怕不也有一年多了?诸位爷一日老似一日,你也是亲眼可见的,敢问:要到何年何月,你老弟才肯给咱们一个交代呢?”

我伸手向口袋里摸了摸那信封,继续向更深更沉更浓重的无尽黑暗信步趋走。我知道:信封里不会是什么情书、相片或者其他任何表述爱意的东西,它只不过是一张抄了阕《菩萨蛮》的纸片。从前再从前,小五曾经拿着这纸片像射飞镖似的甩了我一耳光,当时它还散发着有如明星花露水般清新甜美的香气。之后纸片被我揉搓过、扔弃过;拾回来、抄写上那阕艳词、又丢进字纸篓里。红莲把它偷了去,而且温柔地警告我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它和其中的秘密。对此刻的我来说,这张香气早在不知何时已散逸净尽的破烂纸片别有一种象征性的况味—它标示着我和红莲一切关系的起点、终点,以及像禁锢着某个生死交关的重大秘密一般怯于承担情感重量的交往过程。至于抄写在纸面上的艳词更是一个莫名的讽刺,它读起来亦哀亦婉、如泣如诉,仿佛道尽恋人之间刻骨铭心的思慕和惆怅。然而,四十四个字只不过是一副妆扮冶丽的空洞躯壳,一个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字谜—一场游戏。

我掏出那封信,随手朝黑暗深处扔了,扬声道:“你们几个老东西谁爱玩儿谁玩儿,我不奉陪了,我玩儿不起—”我的话还没说完,四下里像是猛可间八门大开的密闭电影院,光线纷至沓来,顶天立地一片敞亮—我已经置身在前厅之中。

当先出手在半空之中抓着信封的是孙孝胥,拈指撕开封口,叱叱丫丫地吐着气,道:“什么叫玩儿不起?你小子还没开始玩儿呢!”说时口中气息已然将信封吹鼓、登时爆开,那张纸片刚弹落寸许有余,横里飞过来一支金针,恰恰贯穿纸片当央,金针带着股旋劲儿,直把纸片戳成个风车或竹蜻蜓的模样,绕室飞转了一大圈子。此际但听汪勋如接道:待我瞧瞧、待我瞧瞧—”话音未落,金针却已叫魏谊正手上的一双银筷子牢牢实实地夹了个死紧,另只手迭忙抢下纸片,呼呼”笑了两声,道:君不闻李渔《奈何天》有这么几句:‘终不然闯席的任情饕餮,先来客反忍空枵’—这字谜还是让我这闯席的先品味品味。”怎奈他话说多了,正待垂首展读,指间却空无一物,原来那纸片早被身后的钱静农以拇、食、中三指隔空一抓、犹似擎笔握管的模样给抢了去。钱静农一边颔首微笑,一边环顾众人,道:“此词大春能解得,理当先看个赏。尔等你抢一把、我夺一把,怎地如此没有礼数?”说时三指突然发劲一抖擞,将纸片震得舒展开来。偏在这个刹那,赵太初亢声喝道:且慢!权听知机子一言:去岁此子来日是癸巳,阳三局,在遁甲盘上看来,天盘、地盘呈甲甲、乙乙、丙丙、丁丁之象,这叫‘天地同干’。今日是癸亥日,阳九局,休门与天蓬星同宫、生门与天任星同宫、伤门与天冲星同宫、景门与天英星同宫、死门与天芮星同宫、惊门与天柱星同宫、开门与天心星同宫,亦是乾乾、坤坤、离离、坎坎之状,这叫‘星门同原’。无论天地同干也罢、星门同原也罢,皆是‘伏吟’—绶武!你摸索我的门道也有三十年了,不会不明白‘伏吟’的厉害。只今无论我说什么,都有人惯同我抬杠,现我不说,你说说‘伏吟’罢!”话才说到抬杠,汪勋如黄须吹掀,龇牙笑斥:“又不是坐轿,哪个同你抬杠?”

“‘伏吟’主凶—”李绶武截住汪勋如的话,朗声道,“所谓‘动如不动/焦恼呻吟’,确是万事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