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20/39页)
我从来不知道,亏欠之感是如此雄浑、滂沛且顽强的一股力量。它一旦迸出,便滔然莫之能止,逞其颠扑冲撞之势揭露着记忆之中每一处你原以为覆盖完好、掩埋紧密的隅隙。用具体一点的话来描述,就好比推骨牌:一旦在某事上你自觉对某人有所亏欠,便几乎可以在一切事上发现你对所有的人都不免亏欠。
对一只老鼠来说,这负担太过沉重了。我垂低了脸,只手环胸,另只手搓着鼻头,犹似要搓出一句什么像样的回答。此际我一脑子都是闹哄哄、乱纷纷的人影,里头有红莲、有孙小六、有徐老三、有孙老虎和孙妈妈,当然还有家父和家母;也有高阳,高阳身边是我的系主任王静芝教授—我还隐约看见那几个侨生、南机场卖烧腊的老广,以及拎着鸟笼子的彭师父和摘着菜叶子的彭师母。他们之中,有的曾经和我多么亲近,有的则与我仅仅是萍水相逢,有的已经不在这熙来攘往的尘世,有的也许还活着,但或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然而,亏欠的情感就是这样,仿佛这些人都从你空虚透明的身体里穿越了一下,然后在胸臆间的某处留下了什么,你原本并不想去检视那到底是些什么,可是不行,你非看仔细不可—那是这些人生命的一部分。你想呼喊他们回来,把遗失的那一部分收了去。可是也不行—那是收不回去的一种东西。
“孝胥说这些就是多余了。”钱静农好像看透了我衷怀歉疚而局促不安的模样,忙道,“人家小儿小女之间,有意无情,各随缘遇,岂容吾等老朽之人插手过问?君不见,当年绶武迷上太初的门道,一时得意,向小六说破了不该说的因果,反倒吓得大春胆战心惊,去不复顾,这才与小五渐行渐远的。连绶武都自悔孟浪,从此几乎不再谈天人之术了。如今你又来咄咄相逼,不好不好。”
此言一出,孙孝胥连连点头,下巴尖儿上的油汁益发急速地往地下抖落。倒是凑近前替他补涂膏药的汪勋如朝我一努嘴,道:“其实嘛!我看这位小老弟确实也很为难,才说什么‘玩儿不起’、不陪咱们玩儿的。诸位试想,他要是不说那字谜,便辜负了翰卿的请托;要是说出那字谜,又违背了红莲的嘱咐。可他也不琢磨琢磨,为什么红莲大老远跑一趟,来个物归原主呢?”
“你的意思是—”魏谊正这回“呼呼呼呼”了老大一阵,才眉飞色舞地用筷子尖指着赵太初的肚子,恍然悟道,“知机子腹中之物原来竟一直在小妮子手中—可她瞒着咱们做什么?痴扁鹊则又焉能得知呢?”
“红莲前番来时,我正在替秀美下针,听她母女二人有这么几句交代,想来便是了。”一面说着,汪勋如转脸朝我一龇牙,又招了招手,我略无抵拒之力,叫他一招,便迈步趋前;同时听见赵太初闷声吼道:痴扁鹊!你这是小人行径—”语音未落,魏谊正的筷子尖儿却倏忽往他小腹中央比划过去。赵太初情急无何,只得抓下头顶的毛线帽作势卷裹,两人正僵持着,汪勋如已探出一只沾满了油膏、状似枯藤般的指爪,向我顶门罩将下来,若拂若抚,看来并无半点劲力,但是迫近于尺寸之间视之,则油膏竟像是万千点熠着的星火,喷熏着浓烈的香气,把我的头脸团团围住。他的话语则绵软沉缓,自灿烂夺目的光芒之中递出:“依我看,是红莲体贴你有口难言之苦,才将信封还你,封中是不是那字谜啊?”我迷迷糊糊点了个头。“那么—字谜又该当如何拆解呢?”
偏在此际,令人晕眩的星光一黯,汪勋如的指爪前方赫然漫漶起一片白花花、明晃晃的物事。我再凝眸细看,原先亮丽摇曳的一切都融化、消失了,剩下的竟然是一条一条、一圈一圈,或纵横交叉、或盘旋周转的掌纹—原来是李绶武出手把一枚放大镜不偏不倚地挡在汪勋如的手掌和我的眼眸中央,李绶武当下正色道:“道心、魔心,皆存乎方寸之间,有时竟无纤芥之别。勋如!你指尖这曼陀罗汁施之于孝胥是药,施之于大春,便是毒了。如此用力求索,端的是由道入魔,岂不枉费了万老当年羚羊挂角、天马绝尘的一番苦心么?”说到这里,他才慢慢地移开了放大镜。汪勋如则带着几许羞惭、几许懊恼,一张脸涨红着,颓然垂下了手。
然而我却发现他的话其实蛮有道理—红莲将那张纸片还给了我,莫非也是在隐约暗示着:我已经无须再替任何人背负一个莫名其妙的秘密了?如果比对起十多年前红莲不许我向人吐露的那番警告来说,其间显然只有一个解释:她已经弄清楚岳子鹏—或者彭师父—的底细,且正因那底细浮现,而红莲当年所谓的危险如今已不复存在,她交还纸片的动作才具备了切合现实的意义—我可以揭晓那字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