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21/39页)

“‘岳子鹏知情者也’!”我突如其来道出一句。一边说、一边还兜身转了个圈子,扫视着厅堂之中每一个人的神情,并且像是卸下了一副千钧重担般地吐了口大气,又一字一字说了个清清楚楚:“‘岳子鹏知情者也’—《菩萨蛮》里藏的就是这么句话,没别的。”

“‘没别的’是什么意思?”魏谊正抢问道。

钱静农几乎间不容发地应了句:“莫非就是绶武所谓的‘不欲可知,岂有所言’乎?”

“所以我说此非其时嘛!”赵太初猛然间打了个嗝儿,道,“此子向学问道,不求甚解,枉叫三爷期许了一番,还说什么‘汇入一鼎而烹之’呢—”

“嘿嘿!”汪勋如抬肘朝赵太初胁间轻轻一撞,黄须掀掀抖抖地笑了起来:“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这叫囫圃吞枣,惜其不能吐故茹新,果然连头牛也比不得。”

紧接着,孙孝胥却晃悠悠站起身,似有无限躁恼地向众人摇着手,道:“还数落我咄咄逼人呢!你们这样冷诮热讽,难道不逼人么?更何况人家毕竟知无不言,小六也夸他是个讲义气的小哥们儿。各位老弟权且高抬贵手放人一马罢!”

这厢话才说到一半,那厢万得福已等不得蹿身近前,待那“放人一马”四字出口,他已经“噗通”一声双膝落地,眼角噙着泪水,冲诸老抱拳揖过一圈,道:“诸位爷!得福既不通文墨、也不识岐黄,更参不透什么观天知人的大学问。这‘白面书生’若解得不对,便都是我的罪过,还请诸位爷念在他的老尊翁还是本帮‘理’字辈儿前人,放他一条生路去罢!”一听这话,我老大哥也像是忽有所悟,连忙上前跟着跪了,眼一挤、脖一缩,想硬生生逼出几滴伤心老泪的德行,孰料那五老当下一瞪眼,齐声道:“谁说他没解出来呀?”

魏谊正仍复将筷子指了指赵太初的肚子,笑道:“我们只不过是求全责备了些—大春竟不问岳子鹏知的什么情,真真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呢!”

钱静农随即起座,一手抄住一个腋窝,将跪在地板上的万得福和老大哥搀扶起来,话却是冲我说的:当年你考硕士之日,我指点了你一个‘谦卦’—‘谦卦’是艮下坤上,象辞明明白白说的是‘地中有山’,你怎会不省得?—就是你,大春!你怎会不省得呢?”

我乍听此言,四肢百骸犹似通上了电,不觉“啊”的一声出口。想当时,钱静农口占“屈躬下物、先人后己”之语,并以之称道我日后“所在皆通”的一段话,不过是孔颖达《周易正义》里的几句附丽之语,并非经籍本文。至于《易经·谦卦》中最要紧的主题,反而是象辞所谓:“地中有山,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对照彖辞所谓:“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这个主题其实包涵了两层意思:一方面是“损有余以补不足”的常态均衡;一方面是以藏埋在地底的山作为一暗喻或象征,相对于凡睛俗目仅能看见地表崇隆巍峨的突起之山,这“艮下坤上”意味着更坚实、更巩固、更充盈饱满的一个事体正隐匿在人们习焉不察的卑下低鄙之处。如果转换成我的处境来看,则“地中有山”的意思简直就是在说:值得深究者并非触目可及,它还掩翳在深沉的幽冥晦暗之处。而我,尚未真正揭露。

如此一来,这几个老家伙似乎不只早已解得了字谜,他们更以为字谜谜底之下还别有究竟,印证于先前那些“不欲可知,岂有所言”、“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乃至于“向学问道,不求甚解”的讥言讽语,显然他们所期待巴望的,正是我对于那别有究竟之事的好奇之心。

“我?怎么会是我呢?”我着了慌,发了急,往后退跨两步,背脊抵上了湿凉凝冰的墙壁。

“诸位爷别闹俚戏!”我老大哥看来也莫名所以,赶上前护住我面前,声音却颤抖着,道,“诸位爷要是早就解出了字谜,何须咱们底下这些逃家光棍瞎骛乱?俺弟弟终不过是个空子,帮了咱们一个小忙。您诸位要是嫌这小忙帮得多余、抑或是帮得不趁力,便怪我呗!张翰卿这就上九号领罪去—”

他一顿抢白还没说完,一旁的万得福早已横臂当胸、立掌如扇,肘尖向侧旁发劲一移,但见我老大哥便像叫一具硕大无朋的吸尘器给猛然吸扯一记,整副身躯应声腾空飘起,直冲那掌影撞去。万得福沉声道:没事儿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