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34/39页)
彭子越一心只惦挂着欧阳秋,抢声道:我浪迹天涯,餐风宿露已久,睡不惯什么上房,何不便在那跨院小房里捱蹭半夜,天明再向徐先生讨教。”
徐亮暗忖:跨院库房说穿了就是座石牢,正愁你不肯委屈将就,若发置在彼处安歇,还省得加派人丁巡扈。当即遣卫士打火棒引路去了。
话休絮烦。且说到那破晓前后,两院三进各房人丁俱在酣睡,好梦方殷,一枕黑甜,但听得库房顶上轰然传出一声霹雳巨响,正院这边的警卫连裤靴也来不及穿上,迭忙披了氅衣,抓起长短枪械,从角门里杂沓奔入,远远地已然瞧见端倪—那库房顶上破了个方圆五尺有余的大窟窿,好似捱火炮炸射了一记的模样。众人开锁推门,一窝蜂抢进屋中,只见满室尘埃、遍地瓦砾,当央地上躺着一条孱瘦佝偻的身躯,除了条短裤衩掩覆着要害,通体一丝不挂、眼耳鼻口不住地淌着鲜血。只当时并无一人窥破机关,四下里仔细勘验,其实就库房顶东北角落桁梧复叠深处,竟卷藏着一件破夹衫、一条旧棉布裤、一双磨开了口的老桑鞋和一本《无量寿功》—缠裹这包物事的,正是先前给欧阳秋松过绑之后,叫卫士们随手剪断、扔在地上的橡皮索。
徐亮闻讯赶了来,使脚尖儿把地上这瘠瘦轻薄的身躯掀过来、挑过去,端详了老半天,虽道那绕颈一圈儿肉疣也似的疙瘩看着有几分刺眼,然而它与岳子鹏脖梗儿上青中带黑的绳纹毕竟绝不相类。徐亮怎么看怎么糊涂,竟有些着恼,恶声斥问道:“你小子是打哪儿来的?”
“小、小人是、是干、干面胡同的车把式,夜来在车窝里困觉,一蒙子来了六七口人,剥光了小人衣服,一顿死揍。便给扔进来了。”
“怎么偏偏找上你呢?”
“小、小人实实不知情。小人在‘四脚班子’里干、干的是‘替丁儿’,兴许是班子里的车把式得、得罪了主雇,人家认车不认人,挠上了小、小人—”
徐亮的一张脸登时垮了,叹了口大气儿,转身朝外走到门口,又回神抬眼瞅了瞅房顶上的大窟窿,再瞥了瞥彭子越,摇摇头,似是跟自己说道:“咱们总然是斗不过这些江湖人物—莫说是招不进来。就算招进来了,也少不得闹一场百数十年的心腹大患!”
彭子越非但保住了一条苦命,还赚了“保字号儿”里一套簇新的衣裤。踉踉跄跄出了聚珍堂的大门,他忍不住偷声笑了出来。
以上的一万两千字是我第五个失败的尝试。写到彭师父潜出聚珍堂的一节之时,我突然想到:如果顺着这条路写下去,《城邦暴力团》的主人翁就变成彭师父了,而我势必得追随这个角色的观点进入他根本无从参与或得知的大历史迷宫之中。那么我终将碰到小说创作上一个既残酷、又顽固的难题:我的主人翁无从在他真实的人生经验发生的当下,置身于另一个需要由他来揭露的故事之中。
据实言之,其详略如此:聚珍堂那夜脱壳之计得售,彭师父尝到了分身有术的甜头,少不得搬弄这手法儿解决许多麻烦。到了一九四八年秋天,又叫他撞上了另外一桩事体。原来“四脚班子”里有个叫元宝的学徒,当年是飘花门末代掌门孙少华的关门弟子,马步还没站稳、脚筋儿还没拉开,老掌门便“一鼓作气”、暴死在长街之上。少掌门孙孝胥随即宣告,飘花门封门绝派,孙氏一族从此不再涉足江湖。孙孝胥守制三年,将妻携子远走沪上,再也不见踪迹。那元宝无奈成了个苦人儿,只好上“四脚班子”来干“跑轮儿徒弟”。一日,座儿上拉了位客,一口杭州话黏惹糊赘,车把式问了半晌才听出来是要去灯市口。车把式闻言放下拉手杠头,踅过车后,低声跟元宝吩咐道:“得!上你老爷家去了。这一趟小歪轮儿你自个儿对付罢。”“老爷”原本为外公,在此则是个带些轻蔑况味的用语,意思是:灯市口是你熟悉的地界,这趟小生意你自己拉去罢—不消说,那飘花门旧址即在灯市口,干“跑轮儿徒弟”的忽然得了个差使,情知出师不远,心下自然一乐,打毛巾把车身扑挥了一回,扶起拉手,撒腿便奔。才出刀把儿胡同、离灯市口还有里许地,车身却无缘无故地煞住了,任元宝怎么使劲儿,只一双破鞋原地刨掘着黄土地,沙飞尘舞,车身却一寸也不得前行。元宝一回头,但见座儿上那白衣白裤的中年路客脸一沉,道:“看你跑车身法矫健、形影轻捷,弹步而起之际还有几分冰上推臼的内力—敢问:可是飘花门中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