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32/39页)
闲话不烦,回头说彭子越在“车窝”里一睁眼,只见自己的胸脯已经膨而起,像座小山丘似的顶触着车后轮间的洋铁轴瓦,两边肩膊和臂膀也浮鼓肿胀,把件夹衣都给绷炸了线,腋下洞开,一阵一阵飕飕掠过的凉风让他打了个寒战,这才回过神来—刚要翻身,又发现肘尖还卡在轮圈之间。
不消说,是师父方才动了番手脚,将他阴维、阳维两条未曾打通的血脉给点拨了,不意这一股早在他偷练《无量寿功》以来已日渐充盈沛勃的真气竟如此饱满,浑身上下到处窜逐流溉起来。一时之间,彭子越亦无可如何,只得从“念起三焦”、“气回五行”、“川流七坎”、“鹏抟九霄”……这么一步一步按着功法缓缓调理,但觉脐下四寸中极穴先有了舒活翕通之感。
想这中极穴,乃是任脉上行第三穴—其下是毛际、曲胃两小穴,其上则是关元、命门、气海三大穴。气行一旦导入气海,下一步便是与足少阳经会于脐下一寸处的阴交。若自脐中央再行导引,则可入神阙、水分,在下脘另行转入足太阴经,便更畅快许多。这一回彭子越不敢轻躁,当那元气历足太阴经下脘之后,又徐徐导出其中主流,到中脘入手太阴、手少阳两经,另有余息则沿着上脘、鸠尾、中庭、膻中、玉堂、紫宫、华盖、璇玑入喉咙,终于在欧阳秋所指点的天突、廉泉处与阴维脉相会。
令彭子越意想不到的是,就这么默默观想着《无量寿功》所载功法,过了约莫一个更次辰光,连额头入发际五分之处的神庭也有了感应。此穴为足太阳经和督脉交会,向顶门而去,经上星、会、前顶、百会、后顶、强间、脑户至风府,又豁然贯通了足太阳经和阳维脉。如此辗转相生,果尔化铿锵为氤氲,内劲渐轻渐微,筋肉髓血不再强矫贲张,心绪更平复宁静下来。这时再骋目打量,连身躯也不知在什么时刻返却其瘦瘠嶙嶙的模样儿。
彭子越还不敢放心惬意,反手抠住轮皮、侧里斜翦双腿,翻身从车底钻了出来,一口气跑到胡同口花想容照相馆—那店家有个新鲜门面,外头扃着两扇白铁黑漆栅栏,里一层洋式木门,镶着两块半人多高的大玻璃,叫初九的半月斜斜映照,直似雪花镜面的一般。镜中的彭子越果然恢复旧貌,怎一个瘦字了得?他转念细思,片刻之前在车窝里动弹不得的那个胖大汉子如果不是我,又会是什么人?如果那人是我,则玻璃门上柴棱骨削的这人又是谁?这个念头前兜后转,彭子越灵机一动,先将阴维脉与任脉交会之天突、廉泉封了,又将阳维脉与手足少阳交会之风池也封了,再将脑空、承灵、正营三穴亦封住。内蕴一气,偏向下行。
须知凡人一身有经脉络脉,直行曰经、旁行曰络。经凡十二,手足各三阴三阳,络依经而别出,亦为十二之数,复合以脾之一大络、加上任督二脉之旁络,为十五络,这就是二十七气的本元。然主奇经之说者,则将任督二脉及阴维、阳维、阴、阳、冲、带等六脉合而论之,认为前述二十七气中阴脉营于五脏、阳脉营于六腑,阴阳相贯,如环无端,莫知其纪,终而复始—其流溢之气,才入于奇经,收转相灌溉之效。以喻言之,十二经如河川、十五络如沟渠,奇经八脉则为湖泽。有“天雨降下、河川涨流、沟渠溢满、沛妄行,乃流于湖泽”的说法。
彭子越站在花想容照相馆的玻璃门前,所做的正是重演一遍寝睡之际脉气“沛妄行”的过程—彼时他六神无主、心志涣散,原先未曾打通的脉穴自然亦应深闭固锁。而人体一旦摊平,气血沉堕,顺势下导,若无旁骛,也就悠悠入梦了。偏偏上半夜彭子越意绪纷乱、幻象频生,在昏倦朦胧间不觉催动内力,其情正如此刻玻璃上所映显者—彭子越便像一只逐渐吹胀的气球,约莫几眨眼间,自肩头以下倏忽壮大了一倍有余,只颗脑袋还是尖嘴猴腮的旧时模样。这么一狐疑,他不免抬手摸了摸脖梗儿,却发现绕颈一圈好似着了火一般灼热起来,当下拼力攀挤那铁栅栏,想借玻璃上投影看清楚师父给点烙了些什么。不道稍一使力,那呈菱角图形的铁栅栏却像面条似的向两边弯折了。这可大出彭子越所料,心下一惊,原本封绝的六穴登时洞开,彭子越再定睛看时,玻璃上自己的头脸也变了形—一双眼珠朝前暴突,显得大了许多,这正是阳维脉与手足少阳会于风池之后余气鼓荡脑空、承灵、正营三穴的结果—正营在目窗后一寸、承灵又在正营后一寸半,脑空更在承灵后一寸半,脉气由此向前催发,上入阳白穴循头过耳,再入本神穴才得息止。所幸气行周身一圈,到此已无劲爆之力,而本神又是阳维脉的终点,余气冉冉散入颅中,且消且化,彭子越印证这“云合百岳”的功法可谓有惊无险—一颗脑袋瓜子便这么懵懵懂懂地保住了。他索性将铁栅栏又向两旁扯开了半尺有余,上半身紧贴着玻璃,凝视着脖子上那一圈青黑色的绳纹,恍然大悟:自己居然平白多出另一个体态形貌。这么一来,他却拿捏出一条主意,只不知来得及、来不及?当下不敢怠慢,拧身掉臂,直奔永定门而去。一面跑着,一面还自言自语地叨念:“彭子越!你是个孬蛋,做不得此事。彭子越!你是个虫豸,干不了这活儿。”尽这么嘟囔得起劲,彭子越还是一路飞奔到永定门外长春观西侧聚珍堂—是时欧阳秋已经叫徐亮手下特务持橡皮索捆成个蚕茧一般,扔在跨院库房角落,其余六个蚕茧则一字排开,给吊在库房外两株槎交错的大槐树上,吊人的橡皮索柔软而富弹性,稍有几翦斜风吹过,那偌大的蚕茧便上下四方地晃摇起来—不消说,这便是那六位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