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31/39页)
为什么是当铺,仍须分笔详说。清中叶左宗棠驻新疆,为了给发配充军的人犯寻一生路,特许其集资设立押店,后来赦释回京而仍操此业的大有人在,是以北平城里外的典当铺子还一直维持着原先狱中的部分形式。比方说,大门前放一束油布扎箍的幌子,即仿狱中曾于牢房外悬挂衣伞以为质押处认记的旧制。又如以砖砌墙、另筑红色木栏围之,院内必以石材盖库房,房舍亦必以镂石为窗户,一似监牢。之所以如此,当然不只为了怀古,更出于防盗防贼的实用目的。是以“保字号儿”索性盘下了聚珍堂,平时仍雇有朝奉、掌柜、伙计人等,一旦遇上些不必和宪警同调协办的案子,便以此为羁押人犯、鞫审刑讯之地。
徐亮毕竟是大特务,行事自有主张。他逮住了这六人,目的却是要迫那神秘的江湖人物出首,是以非徒不讳形迹,且当即透过广播电台和报纸号外出播消息:这六人算是“主动到案说明,还须另行查察首谋”。另一方面,北平在地的洪英光棍则一传十、十传百地到处散布着一个说法:“新社会”方面正千呼万唤,等一位江湖高人上聚珍堂“前去投效”。
欧阳秋总还是个实心眼的人,识不破徐亮的皮里春秋,只道这六个门生暴构横祸,皆因自己而起—否则月前何至于有那么一标枪兵上门滥射?其情说不准还与欧阳昆仑昔年犯下的一桩让他至今不明就里的什么案子有关。即此作想,欧阳秋便打定主意,自上聚珍堂去“认案”,管它首谋些怎样的事,只管一体担承下来就是。
至于托彭子越帮忙的一桩小事,则是想央请“四脚班子”—也就是洋车车帮—给打听打听,能否在茫茫人海之中,访着欧阳昆仑下落,给带个口信儿,就说父母双双客死异乡,泰安则遍地虎狼,他可是万万不必以故里为念了。接着又交代那欧阳昆仑年约二十许,自幼寸发不生,号称光头大侠,生得一副剑眉星目、红唇皓齿、隆准高额、虎背猿腰,仪表十分出众。说到这儿,欧阳秋便再无一点声息了。
“师父您、您究竟要作什么打算?”彭子越闻言之下,不觉心一急、气一躁,脑袋瓜儿往前稍稍伸探几分,但听耳后“哐啷”一声重响,脖根之上乍地一轻,再回头时只见车座和脚台之间直愣愣躺着支铁杆子,哪里还有他师父的影子?
这半晌折腾,日后可苦了彭子越。他撒下车、收起《无量寿功》、回屋跟他娘舅打商议。“四脚班子”里的头儿是何等精明江湖?一听浮掠首尾,便跌足叹道:“你师父一准是上聚珍堂投案去的。此去九死一生,你恐怕再也见不着他了。”
照这位娘舅的揣测,天地会挟着“保字号儿”令箭、出动大批人马北来,应该出自一万全的布划,进可如何、退可如何,俱有定策。其中“捉拿共党间谍”便该是个可松可紧的“活套头”。倘若欧阳秋—甚至他那六位高足—情愿投效,活套头就松个口儿,大伙儿黑里白里都算“朋友”;要是三句话斗不上榫,活套头往里一收、再加个单系十字缠裹,七条人命全归在“共谍”账上,不外是就地正法而已。怕就怕欧阳秋天真烂漫,以为他单枪匹马闯入众珍堂,一肩扛起人家给罗织的什么罪名,还巴望特务们能网开一面,放过先前六人,这就透底白搭了。
“师父总勉励咱们别逞能、万万不可以侠自任,照说不至于—”
彭子越话还没嘀咕完,脑袋上愣生生吃了他娘舅一烟锅,娘舅顶问了一句:“那么他没灾没病的,这‘客死’二字该当作何说解?”
这一夜,车是来不及还了,彭子越不必同娘舅窝挤,自就车下铺了皮毡草荐寝息。可怎么也困不着,满脑子只是他师父在公堂之上受审的奇情幻影—堂上坐着太爷、堂下跪着欧阳秋和六位师哥,一会儿上了夹棍、一会儿上了拶指,再不多时两旁衙役,个个儿挥舞着碗口粗细的朱漆长棒,朝人犯兜头扑脸打砸过来。想到这一节上,彭子越哪里还有睡意,双眼一睁,不觉大骇—
原来单身车把式夜眠于车下是个不成规矩的规矩。那些穿窬跃户的夜行盗匪穷急窘迫、万一要往车座儿里寻摸点物事,非得先向车下照看照看不可。若有车把式寝睡车底,便不许贸然动手—那必是“四脚班子”里无家无眷的落魄之人,向这样的人下手,未免太不上道。久之,也有算盘打得精的车把式会将车底方丈之地出租给一些行事悭吝的过路商贩,这些人走完一趟单帮,褡裢里少不了黄白钱钞,又舍不得花钱宿店,熟悉门道的便找上“四脚班子”,租个“车窝”暂避一夜风露,次日拂晓走人,就将几文钱留在车座儿底下,名之为“滑轱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