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29/39页)
一九四七年九月二十四号这天黄昏,路头巷尾的军警人员渐渐疏散,却无任何消息宣布,究竟人车准上街了不?彭子越原想沿着哈德门大街冲北、好上东四南大街还车去,不意身后一紧—打从天外飞落一条人影,端坐在他的车上。
彭子越没来得及回头,后脖梗儿已然叫一根杆棒之类的物事给顶住,车座儿上那人沉声喊了句:“别回头!”
“街上戒了严,不许出车。”彭子越怯声应道。
“俺嘱咐你两句话—哪儿也不去。”
碍着脖梗儿给硬生生顶了个死紧,彭子越稍一偏动,四肢百骸便犹似通上了极强的电流,自百会以迄会阴,缘督脉上下无一分一寸不酸麻疼痛,可在这万分难忍的苦楚之中,又隐隐藏着些快意,好像撒开一泡尿、或者抓着一处痒,甚至擤出一通鼻涕那般舒展活畅。偏在此际,他听出来者刻意压低了的口音—是一路他原本十分熟悉的泰安土腔。
“您、您老—您老是—”
“才几天不见,您小子怎么干上车把式了?”
“师、师父?”
来人正是欧阳秋。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样儿的一个手法,彭子越但觉颈脊之间一处骨隙倏忽涌入了一股源源不绝的沸汤热油,同时听见欧阳秋慨乎言道:你小子偷偷摸摸熬练《无量寿功》,虽然抢入了第五层心法,可这阴维脉与任脉交会之天突、廉泉没打通,阳维脉与手足少阳交会之风池、风池以上脑空、承灵、正营亦不通。这几个穴枯竭经时、虚耗既久,你只消一运气、一调息,脖头上下就要分家—到时候儿一颗脑袋瓜子便像一泡气球里头窝着只刺猬—噗嚓!”
彭子越闻听此言,眼一闭、脖一缩,只觉喉下天突、廉泉之间一阵收束紧张,皮肉有如被一条毳毳糙糙的麻绳箍住,且越箍越紧、越箍越热,下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有。
“姑念你小子还是个有良心的,师父权且救下你一条性命,日后熬练,切记不可躁急贪功。”说完,一道浑似五点梅花一般的尖针锐刺抢入玉枕,绕颈根下沿儿滚走一圈儿,既像扎、更似烙,其疼痛之甚,又过于前—彭子越想叫、喉头却仿佛上了锁、加了焊,只能嗫嗫然迸出“师父”二字。
好在欧阳秋这一出手,不过眨眼间事。彭子越闷哼两声,原先极其热烫的肤感登时散了。打个譬喻来说,好比伏里天酷暑难当、乃以煮滚的毛巾敷面揩体,当即自内而外、涌出一阵清凉之意。彭子越乍一舒坦,探手再摸,却发现绕颈生出一圈儿宽可寸许、颗粒浮凸的毛囊。当下捺不住,又要回头,可颈根儿上仍杵着那支杆棒,此际彭子越分神转念,忖道:师父是个瘫废,又发了疯癫,此前一年六个月里,从未见他行功出手,怎地这一会儿居然有偌大气力?念头闪过,脱口斥道:“你不是我师父!我师父又瘫又疯,连只蚂蚁都捻不着—”
“不瘫不疯,师父焉能苟延性命到今日?”欧阳秋说着,半是笑、半是哭地枭鸣了几声,叹道,“二十年来,江湖中人皆称‘讲功坛’光说不练;要不是这‘光说不练’的金字招牌,师父每日里抵挡那些上门来试拳较掌的棍痞都应付不完了,还能栽培什么好样儿的人物?”
彭子越听着像要明白了,却仍透着五七分糊涂,还没意会过来欧阳秋说的是不是疯话,只得随口黏搭了一句:“好样儿的人物?”
“只可惜你入门太晚,没赶上打鬼子那些年—虽说是兵荒马乱,总然还是枪尖朝外、刀刃向敌,有些大是大非的时节,师父也点化过几个资质佳、品行好、端方秀异的人才。你,恐怕终究是及不上你那几位师哥的修为了。”欧阳秋说到此处,忍不住又迭声长叹了片刻,才掉转话锋,道:至于这两年来,师父装痴卖傻,也是实出无奈、情非得已。若不出此,特务机关里那些鹰犬爪牙怕不早就探出‘讲功坛’的虚实究竟来?—倒是耽误了你千里迢迢、前来投拜的一片向学之心,师父着实歉疚难安得很—这一部《无量寿功》,毕竟原非师父所有,不该私藏独占,你且把了去,再揣摹揣摹,日后能成就多么深的造诣,便非你我师徒所能强求的了。”
一听说起偷学《无量寿功》,彭子越才知道,果然是师父到了。且那话里的意思,非但全无嗔怪怨怼,反而多的是宽悯慷慨,当下倒羞恧自责起来,想起月前匆促间临着生死大劫,自己失张丧志、慌速窜走,于身陷枪林弹雨的师父竟无半点忧灼恤念,两相对较,深自不堪,遂道:弟子惭愧、弟子没能照料师父,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