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28/39页)
在抵达“酷力”之前,照我粗略的估算,孙小六身形过处,沿路顺手拔断了十四具公用电话,发暗器打灭了五处红绿灯,还放火烧掉三辆停放在骑楼底下的机车。我问他,这又何必?他说每一笔账都会算在附近孝堂的那些王八蛋身上,跟咱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说你这是毁损国家资产。他说张哥你还搞不清楚这世界上没有国家这种东西。我愣了一下。他在这个当儿就地一转身,肘尖抵住我腰眼、轻轻一顶,我们便进了“酷力”的大门。我说你这招顶着人兜风的本事万得福也会。他说这本来就是北平自然六合门的手眼身法步—当年他撞上叶启田杀人逃亡的那一天,万得福当街拦住他、一把扯到立体停车场躲枪战,在短短的那一程路上,他给偷偷学会的。我便是在这时抬头瞥见头顶上悬着一辆三轮车,玄关内侧的电动门随即向两旁退开,雷霆一般的摇滚乐节奏擂击着我的心脏,大厅中央舞池里一个乍闪乍灭的轮转灯球把不知是自发还是反射的光影劈打得支离破碎。我回头,趁自动门尚未全然关闭的刹那又瞥了那三轮车几眼,它是迪斯科世代因为看不见未来而摆布出来的复古场面,斑驳故壮丽,犹如供应漫不经心的观光客朝圣快门下一百二十五分之一秒显像的废墟。时间并不连续而世界从未完整。一个我失落已久的句子闪了出来—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彭子越远走山东拜师学艺一去一年又半,艺成不成没人知道,带回来个粉妆玉琢的大闺女倒是惊动了一胡同的街坊。众口争夸,那泰安姑娘模样儿俊俏,人也老实,只身骨看来略嫌单薄,怎么跟了彭子越却颇费疑猜。彭家两房三代二十几口人全是闷葫芦罐儿,谁问起姑娘出身来历,只说是亲戚。兴许也是怕起口舌,彭子越回家三天,便一个人搬出拐棒胡同,自往干面胡同与他那打光杆儿的娘舅同住。这一来落了形迹,又惹人闲话了大半年,有说那姑娘是船妓出身的,有说那姑娘是整编七十二师杨师长姨太太的,也有说那姑娘是个举目无亲的流亡学生的,无论怎么说,结论总一致:怎么看上彭子越的?真是。
彭子越游学归里,仍不见出息。原本的武馆不肯再容留,他只能跟着娘舅拉洋车。从东四牌楼到东单牌楼、从皇城根儿到地安门、从天坛到雍和宫。他自己无车不在行,更非俗称“四脚班子”—也就是类似人力车夫工会组织—的一员,仗着他娘舅在班子里算个“头把式”,十天倒有八天给安派一辆车、一条路线,干的是“替丁儿”,又名“挨诸葛”,全靠“四脚班子”大伙帮衬,分匀些活计让他混口饭吃。跑得一块钱车资,实拿八角,两毛归公,比起刚入行、随老车把式推车认路的“跑轮儿徒弟”要稍稍敷裕些个。
活该小人贱命还要碰上霉运消磨。九月二十四号这天,白日当空,街头突然宣布戒严,各处牌楼上的阔嘴喇叭呜呜乍响,路口凡有警察亭子的地方也时时可以听见哨声起落。不多时,打从前门起,绕皇城兜圈儿的几路电车全没了踪迹,倒有一列载着武装兵士的敞篷卡车自海淀方向开来,逢着大马路口便跳下一批荷枪实弹的队伍,人人瞠目游睛、四方胡乱扫视,仿佛随时要扑灰赶尘的模样儿—凶恶肃杀之中确乎还透着些无的放矢的仓皇气。
这是冀察绥靖公署派出的部队,据线报四出查捕中国共产党的秘密电台主持分子和间谍组织。行动发起不到两个钟头,也就是当天近午时分,便传出逮捕“高阶层潜附匪谍首谋”多人,其中赫然包括保定绥靖公署的设计委员余心清、情报处长谢士炎、副处长丁行之、参议梁蔼然,以及三五个秘书、参谋之类的人物。
另一方面,出马协助冀察绥靖公署侦缉匪谍还有“保字号儿”里的人物,此人姓徐名亮,一向在京、沪一带协调帮会合作事宜,此番亲自北上,手下率领了“中国新社会事业建设协会”辖下三十多名便服赤手的练家子。这一拨人马在此次任务之中负责捕拿的是另一批对象,其中有北平市政府地政局科长董剑萍、女子师范大学教授董肇筠、贝满女中教员田伯严、北京大学学生李恭贻、孟宪功、电台主持人李政宣和一个神秘的江湖人物。这些人各司其职、所事亦异,却有一个共通之处:他们都是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翻刀弄掌、飞檐走壁,无不精湛—尤其是那个神秘的江湖人物。此人来无影、去无踪,亦不立姓名字号,只知道董剑萍等六人早年都是此人门生,经其指点开悟,才成就了各人一身的武艺。究其实而言之,今番冀察绥靖公署之所以发动这么一桩规模空前的捕谍行动,据闻竟是“保字号儿”所授意。徐亮亲赴北平督阵,为的也是这个—原来哥老会首洪达展有意接手扩充“新社会”羽翼,又有消息说那神秘的江湖人物目前为共产党游击军队大肆追捕、走投无路、间道潜赴北平,可能会去依附他那几个门生。洪某遂与徐亮定计,一方面向冀察绥靖公署透露一个“保字号儿”早已掌握的情报,那就是余心清、谢士炎、丁行之和梁蔼然这一路人等替共产党做工作的底细;另一方面则罗织董剑萍等六人也是共谋的罪名事证,俾能一体拿押,之后再迫那神秘的江湖人物出首。如果此人和“新社会”方面“不见外、又肯投效”的话,则董剑萍等六人“既往不咎、着即开释”,一切但可归因于“匪谍”大事诬枉,闹了场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