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37/39页)
傅作义,字宜生,山西临猗人氏,出身保定军官学校,原隶阎锡山麾下。此人幼学不算扎实,可是聪颖慧黠、投机善变,能亲近士卒,颇养了几分深厚的人望。在李绶武滞留北平的头几天上,他已然看出这位科长是个好奇成癖、嗜书入迷的痴人—这痴人还别具只眼,独独对一些散轶于民间的武学丛考之流各十分钟情。傅作义探得清楚,当下拿定了一个主意—他亲自摇了个电话到聚珍堂“保字号儿”稽查处,问道:“去年贵处修缮屋瓦,在库房桁梁上找着一本古书—此书现在何处?尽快送到司令部来。”
十月二十一日正午,傅作义先请李绶武在城南和平门外“厂膳酒家”用饭。顾名思义,可知“厂膳”一词得自地名。元明之际,此处原叫海王村,清初工部所属的琉璃窑在此设厂,因此改名琉璃厂。乾隆年间四库馆开,学人蜂至,又有兴办书籍、古玩、字画、碑帖、文具等店面的,其中以书肆最称昌盛。
用过了饭,安步当车逛逛厂甸书肆是应然之事。傅作义却托辞司令部另有军务待处理,不能奉陪。倒是留下了两句漂亮话:“凡有入眼之书,例由司令部‘后勤支援’。”
厂甸自东徂西,不过二里,但是知名坊肆林立—如翰文斋、来黄阁、二酉堂、汲古山房和荣宝斋等,但凡知书识艺之人,未有过门而不入者。李绶武却万万没有想到,其中的荣宝斋竟然是个机栝。
荣宝斋本是一片南纸铺,进门直入里间,还有内店。靠东墙置了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靠西墙是条三丈有余的柜台,上铺蓝布。日日下午打烊之后,柜上学徒便在此一字排开,持毫肃立,临帖学书。近世以来,这些学徒大都不以苏、黄、米、蔡、欧、柳、颜、赵的法书为足,倒常竞相摹仿有清一代知名翰林的字迹,如刘春霖、陈宝琛、翁同龢、陆润庠等。工夫下得深,落笔常可以乱真—有个叫刘泽甫的仿沈尹默出神入化,让古董鉴赏名家靳伯声花大钱栽了跟头,一时传为厂甸佳话。还有一个阎善子,擅仿乾隆墨迹,尤能曲尽其“无骨而肉立”的媚态,时人誉之曰“阎御笔”。
这一天李绶武遇着的正是经常到荣宝斋串门子的徐兰沅。此人替梅兰芳操过琴,且以之名家,在南新华街开设“竹兰轩胡琴店”,店中到处悬着樊樊山的对联—里头没有一幅是真迹,都是徐兰沅的仿造。李绶武当日闲步踅入荣宝斋内店,见一人长身玉立、在蓝布条柜前拈笔濡墨,作势挥毫;然而看他神情意态,又绝不类铺中学徒,于是好奇之心,一时油然而起。趋近细观,纸上竟是一派逼真酷肖的樊体行草,写的则是“无量寿”三字—只这三字之旁尚有余纸。似可容得下第四字,然而挥毫之人却迟疑再三,不肯落笔。
“兰沅先生这么一停歇,笔势就顿挫了。”李绶武掏出放大镜,朝柜上那横幅柬纸比划了一下。
徐兰沅微微哂道:“拿捏不定该下哪一个字—”
“不是个‘佛’字么?”
“‘人是西方无量佛/寿如南极老人星’,”徐兰沅答道,“此乃米元章自撰诗句,岂可用樊体字写之?且这纸稍嫌狭仄,‘佛’字末笔一拉便要出格的—”说到“出格”二字上,右腕轻轻抖振,毫尖下辗,正锋逆折,随即兼带钩弧,转势斜挑,再一提、向右滑出一圈大圆,顺势回锋冲左,一撇劈下,恰恰是个“功”字。
“咦!”李绶武不觉惊呼出声,迭忙问道,“这不是当年由曹仁父传下的那一部内功功法么?”
“我非江湖中人,更不懂舞枪弄棒,你说什么功法不功法的我却不知—只不过晌午时分灯市口有人持此书沿街兜售,说是研之习之可以长命百岁,依我看,全是女青年开会—无稽(鸡)之谈。倒是那封皮上的朱笔题签,字写得不坏……”
未待徐兰沅把话说完,李绶武即拱手作别,疾步抢出荣宝斋,直向灯市口大街奔去。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着急的—所谓“沿街兜售”《无量寿功》之人,此刻其实尚坚守司令部传达室中待命。傅作义将会在一个半钟头之后召唤此人到跟前,发布指示,命之前往灯市口叫卖《无量寿功》—命令中绝对不可违悖的部分是:他只能将书卖给李绶武。剩下来的问题似乎再简单不过—但是傅作义一个人却无法作成决定—他不知道该替这本书出个什么样的价钱,好让李绶武一时拿不出手,却又不至于灰心扫兴。唯有将价钱扣住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关节,也才好出动那第二波的“后勤支援”,替李绶武完遂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