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7/39页)
万得福又用另只手撩了撩挂在墙上的一套黑西装,登时扬起一阵尘埃:“那么这套衣服呢?”
我又摇了摇头。
“这小子当年拿啤酒瓶敲了你一记脑袋瓜子,你居然忘了?”
“是—”我的脑袋瓜子仿佛又挨了一记,“是那一次在My Place,我和几个侨生去喝酒……”底下的事不消说,我一轱辘儿全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遇见红莲的晚上,在酒馆里搅进了和侨生们一起挂彩的战局。这个穿黑西装的家伙十分耐打,我连干了他两拳,他连晃都不晃一下。可是眼前这人却像个特大号的填布玩偶—我甚至怀疑他究竟还有没有气息;“他怎么了?”
“光棍行事,有来有往。他叫翰卿一个徒儿访了一年才访着了下落。既然当初给了你那么一下,翰卿那徒儿也照方给了他一下,就这么回事。”万得福说着,左手一松,那人顺势一滑又躺了回去。
“我们喝了酒闹事,你们插什么手?”
“这小子是‘哼哈二才’底下的喽;要不是他,‘二才’还不至于从你这一头又盯住了红莲。幸亏翰卿那徒儿出手精到利落,否则牵丝攀藤,势必从红莲身上又追出魏爷、钱爷踪迹,那就不妙了。”说到这儿,万得福迎面走来,把我的肘弯朝前轻轻一提,我毫无抵拒之力,拧腰抬踵,竟往身后踉跄跌出数步,但听原先那门“砰”的一声关上,我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别吓着了,‘书生’!”万得福一面说、一面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再次打亮火摺、持短箭打开几乎是正对面的另一扇门,道,“方才那是二号,咱们再看看一号,好教你老弟知晓咱们不只是逞凶斗恶而已。”
一号房里扑鼻漫着一股韭菜和大蒜混合的臭味儿,房中坐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男子,衣裤尽如先前所见者,唯此人座下是张轮椅,椅旁也是一床、一几,床头除了日光灯,还悬着个巴掌大的塑胶壳儿电晶体收音机,正播放着京剧名伶孙元彬教唱戏曲的节目,这人冲我们各点了点头,笑道:“今儿田师父下饺子,吃多了,打嗝儿带放屁的,空气不好。万兄别见笑。”
万得福回了句:“不碍事。”随即对我低声叹道,“此人原本在老爷子府里当差干卫士,老爷子升天之夜,他忽然成了个痴子。我后首一查看,才得知他被人掐断了百会、玉枕之间的一条血脉,非但腰脚瘫痪,也省不得事了。是后活一日、只记半日事,现成是个废物。无可如何,权且容留在此。”
接下来,万得福又带我访视了隔壁三号房,里头住的是四处为人追杀、几无容身之地的瘸奶娘。此妪行年也已近八十,号曰瘸奶娘,可是双腿灵便巧捷,一双缠小又放大的“挛骨削趾足”看上去并不跛,却是那只原来并不跛的好腿曾经在二十五年前、她逃家出走的一场恶战之中负了伤,膝盖骨被“哼哈二才”发暗器打碎。其后经“痴扁鹊”汪勋如调治痊愈,居然行走如常、健步似飞,亦可谓因祸得福了。瘸奶娘谈兴奇佳,单只万得福说了句“见过瘸奶娘”,她便扯住我的袖子从一只放大的小脚说到汪勋如的医道。万得福好容易找着个谈隙岔了句“这位老弟台的尊翁启京先生当年也在帮,与你还是同船来的”,瘸奶娘两片垂褶披覆的眼睑陡地一翻,一双瞳仁泛起了银亮亮的光芒:“启京先生是‘理’字辈儿‘前人’。听李爷说,当年‘二才’私通洪魔、干下欺师灭祖的勾当之时,众人皆不知晓,唯独启京先生是个目证。可惜他老人家离家忒早,与咱们断了音信,否则咱们及早提防,小爷也不至于受他俩妖言惑诱,干下那般狗彘不如的事体来。”越说到后来,她的一双眼珠子越鼓凸圆大,直似要跳出眶子的态势,尤其是“小爷”二字,说得是咬牙切齿,听来倒像要吞吃掉那“小爷”的模样。她当下转脸冲万得福道:“这位小兄弟就是要来说解老爷子字谜的那位贵客么?”万得福点了点头,眉峰却蹙了蹙,仿佛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这位“贵客”什么也还没说呢。瘸奶娘则径自抢道:“那你可得好生款待款待—老田今晚下了一锅饺子,人人夸说好吃,你让他再包些个,给贵客消消夜、点点心—”
万得福没等她吩咐完便挥手辞出,跟我说日子长得很,要吃“田翁”的饺子有的是机会,可是“该见的人还是先见一见的好”。正当我纳着闷:什么叫“日子长得很”?五号房的门又开启了。此室全然不同于之前的三间,里面极是敞阔,大约是一号房、二号房的十倍长宽,比之三号房也大了三五倍有余,同样是四壁无窗,仅靠着几处零零落落的小灯,以近乎萤囊般微弱的晕光照亮咫尺之内的范围,可以看出这是一间书房,四壁连架迄顶,都是书。这我才注意到:那些高高低低、似是任意放设的小灯都附有黑罩铁夹,夹置于一落又一落挤不进壁架的书堆顶端,其目的本不在照明—反而像是夜间公路地面上的猫眼反光板,仅在让人不至于撞翻那一落书而已。在书房的最深处,倒是有那么一盏台灯亮着,一人背向伏案,头颈肩背遮去了绝大部分的光线。万得福又压低嗓门道:“之前此地是个书店。一九四九年播迁之后,一直是咱们老漕帮的物业。一九六七年二月底大整肃,十之八九的书都给查封销毁了,出版的事业也不许做了。之后只零零星星、偷偷摸摸地印了李爷、孙爷和赵爷的三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