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9/39页)

“大整肃之后,祖宗家门里忠肝义胆的光棍四处不能容身,各位爷彼此也不方便时常见面,如何照应她呢?便给送进松山疗养院住了好些年。直到一九七七年夏天,赵爷为了避敌耳目,自己放了一把火,把书店烧了,原地重新安顿,装成废墟面貌,里头再摆上个固若金汤的弥天大阵,才又把她接过来的。这妇道每日里捧着书读了又读、读了又读,动不动就说找到了一个什么什么证据,又访着了一条什么什么线索。有时候儿抓起本明星画报,看了便说那白嘉莉就是她女儿红莲,已经叫石牌训练班的特务培育成谍报人员,专陪国外元首睡觉、好套取情报。有时候儿翻着本多少年前的旧杂志,看了便指着照片里的人说她丈夫其实活得好好儿的,并没有死—照片里的人明明是‘老头子’,哪儿是她丈夫呢?

“当时汪爷陪着孙爷在花莲山里养伤,李爷领着小六在桃园行馆习艺,钱爷、魏爷早已改名换姓—教书的教书,作厨的作厨—这二位爷虽然时相往来,可若依着赵爷书中历法所示,还不到会面的日子。就连我,也还没参透赵爷书里的机关,怎敢贸然出首和诸位爷相认呢?这可就苦了赵爷了。偏偏赵爷为人强项,凡事从不求助告帮,只他同瘸奶娘二人苦苦撑持。好在我东奔西走、上求下索,总算寻着了三万六千忠义光棍,不久又识出了赵爷书里的藏字历法,这才一方面得着接济、有了凭靠,一方面则借那‘一清专案’撺掇下一百零八条好汉自首,好与诸位爷在苦窑里重新聚义、共商大事的—”

“那么红莲呢?”我猜想万得福还想说说他们“共商”了些什么“大事”,但是我并不关心。我重复了一遍我所关心的,“红莲呢?”

就在这转瞬之间,我倏忽觉察到万得福并不是走在我的前面、反而应该是绕回我的后面去了。念起身动,我猛回头,果然看见他的背影已在七八步开外,当下消逝在浓黑之中。正待追上去的时候,第二个念头又波涌般席卷而来—他也许已经转向左走,重回先前陈秀美所在的位置,且脚步声和带着回音的话语也确乎自彼处传出:“那是另一头儿的事了—咱们是不是先上四号瞧瞧去?你老弟所耿耿于怀者不是放了你一暗枪的那小子么?咱们不多不少、不深不浅,也照样儿给他来了那么一下子。只不过—谁叫他身上没裹着‘壳子’呢?嘿嘿嘿嘿……”

“我要知道的是红莲!”此刻我全然不在乎万得福究竟身在何方,我拼命喊着同样一个句子,喊了五遍(或许六遍),像是承受了十分重大的委屈,直喊得眼角微湿而口唇却发出阵阵干燥撕裂的疼痛。我依然可以在闪烁晶莹、曳拖着刺状星芒的灯光下辨认自己被几万册甚至几十万册书籍包围着,我也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陷身在这个疑惑和解答时隐时现、互缠互绞的阵中,然而—关于红莲的一切,我已彻底迷失;且正因为这迷失,我爆发了自己从未付出过的爱意。

以上的整整一万字是我第三个失败的尝试。开始动笔写它的时候我已经见过了四号房的倒霉鬼—他曾经挥舞着一把二尺四、几几乎在双和街和青年路口的红绿灯下砍断我的手筋或脚筋。当时他的脑袋上没有半茎头发,可是如今躺在病床上,发丝已经长得能够打辫子了。他显然已经不认得我,还悄声拜托我:“如果有机会回到阳间去的话一定要打电话给‘花枝’,叫‘花枝’务必赶快把‘孝堂’大伙解散掉。”他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相信—其实他还活着。但是那样像一具骷髅架子般活着又其实和死了没什么差别。病房里当然没有昼夜,只有睁眼和闭眼。他睁开眼睛之后所能做的就只是吸食一种叫“安素”的奶汁,以及用稍稍可以动弹两下的几根手指头抠弄尿袋管子。

在这活死人隔壁的六号房里住的是个粗头大脸的汉子。这间房里没有床、也没有日光灯,仅有的黄光来自一具嵌在墙上、专供停电时照明的蓄电灯泡。黄光斜射而下,恰恰敷洒着对面墙角的汉子四周。他的左手给铐在三尺高的一根白铁横栏杆上,整副看来十分壮硕的身躯半坐半跪地蜷缩着,右手自腕骨以上仍凸肌暴筋,犹似健身房的教练,可是腕口却只剩下一截覆了层薄皮的秃骨,手掌则泡在他面前不远地砖上的一只玻璃瓶子里—我不能确定瓶中所盛的是什么样的油汁或溶液,不过那只断掌悬浮着,空气中则传来混合了甲醇、乙醚、汽油和消毒水的味道,因为室内绝大部分的空间都摆置着或粉红、或墨绿、或透明无色的燃剂。据说这汉子外号人称“火霸天”,当年不过三十出头的岁数,便已经纵火不下四百二三十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