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隐处唯孤云(第6/8页)

晏荷影大腹膨亨,行走起来极是不便,且从山脚到经石峪,路程也不短。本来她可以乘软轿上山的,可她却更愿意一步步地走过去。

尹郎,马上就能再见到你了!她在心中高兴地叹了口气: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和折磨,总算就要和他团聚了,永远的团聚,永远也不会再分开。想到这儿,她喜不自禁地笑了。

她的容貌本就美艳绝伦,现这一笑,更如春山远树般明丽动人,连昭阳也看痴了,不禁笑道:“荷影妹妹,你本就长得美,现在气色又这么好,等下延年哥哥见了,一定会十分喜欢。”话才出口,她心中就是一痛,急忙指着山路右边万丈悬崖中一股从山间石缝中奔泻而下、喧跃翻腾的清溪:“这就是泰山泉,打经石峪的《金刚经》石壁上流下来的,延年哥哥现在天天都能听到它的声音。”

晏荷影入神地凝望那一带清流:“是吗?那以后,我也能天天都听到它的声音了。昭阳姐姐,你跟宁大哥待我和尹郎这样好,此恩此德,等我和尹郎日后化作了清风明月,再来相报。到那时,你们热了,我们就来为你们送凉;要是夜间走道黑了,我们就来给你们照亮。”

听了这几句天真至极的孩子话,昭阳不禁心荡神驰,强忍满眶热泪,哽声道:“这敢情好,到时候……我和远哥,就能跟你和延年哥哥常在一处了。”话未完,疾扭头,一串清泪已洒落在青石铺就的山道上。

待到一个三岔路口,在昭阳的指引下,复向右行,直下龙泉峰。就这样优哉游哉地又走了盏茶工夫,到了西谷底,二人面前,突兀地耸起了一处高逾万丈的青石坪。

青石坪斜亘天际,一眼望过去,不见尽头。清澈的泰山泉就从坪上缓缓滑落。泉下石上,自东南而西北,镌刻着两千五百个隶书大字,每字一尺六寸余见方,铭深一至二寸,书法沉郁遒劲,气势雄浑,非泰山难与之匹敌。这就是南北朝时,北齐人书写镌刻,号称天下“大字鼻祖”、“榜书之宗”的《金刚般若经》。仰望这面石坪,只见在春日朝阳和泰山清波的映射下,整部经书无比的恢宏、庄严、肃穆、凝重。

但如此令人震撼的景色,晏荷影却视而不见,因就在还没看见石坪的时候,她已经看见了一个人。她瞠目结舌,刹那间魂飞魄散,整个人都傻了、呆了、痴了、憨了。

只见在正对石坪,清流淙淙萦绕的一方大青石上,有一张软榻,软榻上仰卧着一个人。这人着一袭浅灰麻衫,未系腰带,光洁整齐的发髻上只别着一支竹簪。当晏荷影看见他的时候,他正闲雅幽独地躺着。这人的侧影,如他眼前的春山一般沉静安详,又似围绕着他的晨雾一般清濛迷离。

这是自己魂里梦里、白天黑夜、花前月下、千山万水,看了不知多少遍,梦了不知多少遍,忆了不知多少遍,念了不知多少遍的那个人儿吗?

赵长安卧在那里,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本来,他正在剧烈咳嗽,可一听到人来的脚步声,他就立刻止住了咳声。事实上,他是勉强自己用力忍住了那不能抑制的剧咳,他不愿让别人也感受到他的这份难挨的痛苦。只因为他明白,他的每一声咳嗽,都会令宁致远的鬓边又增添一根白发。虽然,这样强抑咳嗽,会令他的胸腹刀割斧砍般剧痛。

他费劲侧耳,想探知就在这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自己身遭忽然间一片静寂。这一动,他不禁又咳了起来。可他仍将身子转向来人所在的方向。虽然这每一下轻微的转侧,都令他全身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痛彻心肺,好像马上就要碎裂开来。

晏荷影的心已停止了跳动,双眼已无法看清楚任何东西,随后是一阵无可名状的悲辛和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兴奋,悲辛得全身战栗,兴奋得手足发软。然后,她猛抬手,想揉揉眼睛,以证实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怎么会是真的?尹郎怎么可能还活着?

难道……那一夜夜在自己耳边萦绕的召唤,那一声声缱绻缠绵的召唤,不是来自高不可攀的九天,而是来自庸庸碌碌的人间?

可手却触到了高高隆起的腹部,她奇怪地低头,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身上还有如此可怕的一个事实存在!天哪!我……我怎么能就这副样子去见他?我怎么能让他看见自己这种不堪入目的丑态?这……这下可怎么办?

她陡然转身,就要逃走,逃到那天涯海角,天底下永远也没人能找得到她的地方去。昭阳一惊,一把抓住她:“荷影妹妹,怎么啦?你要去哪儿?”她发疯般地挣扎:“放开我,快……快些让我走!不要拦着我,我没脸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