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儿子(第10/13页)
他说:咱们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那些高端的看护中心轮不到咱们,而台北的一般看护工,大部分是绝不会让自己在换纸尿片的过程中沾到屎的,不是他们技术有多高,而是他们只会不耐烦地命令你父母的双腿张得更开,老人的尊严本来就已经剩得不多,那种情况下几乎全没了你懂吗?
你觉得没了尊严的人,会有信心去康复吗?
……你见过他们是怎么帮老人洗澡的吗?能坐着洗澡的老人常眼睛进肥皂水或鼻子呛肥皂水,至于不能坐的老人,基本跟洗尸体没两样!
水再凉再烫他们是不会真正关心的,他们都戴着隔离手套,你能明白一个老病人被戴着手套的手搓洗冲刷的感觉吗?你见过那表情吗?整个人都是木呆呆的,哪儿还能有什么求生意志,羞耻感都找不到了,自己都不再把自己当人看了!
他说:你父母都不是人了,那你还算个人吗?
自始至终,不论多么鬼马搞笑处心积虑,阿宏始终维护着父亲的尊严,把已经丢了的找回来,把重新萌生的夯实了。他知道只有找回尊严,父亲才能真正有勇气去活。
他打破禁忌和父亲谈论生死,诱导父亲先坦然面对,再有尊严地面对。
他喊父亲陈先生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想告诉父亲:爸爸,你是体面的。
但有过一次,阿宏主动把那体面和尊严摔到了地上,凶恶极了。
那时,随着体能的渐渐增加,父亲请求过独立走去上卫生间,以为会得到鼓励和赞许,结果换来一句断然的“不行”。
床的位置到卫生间3米不到,但在阿宏看来,完全不借助辅具的这3米是冒险,会摔倒,站不稳,但父亲跃跃欲试,他不仅找回了体力,更找回了太多自信。人总是如此,一旦自信难免自我放大,不论是不是老人或病人。
终于有一天卧室里咕咚一声,阿宏连滚带爬地冲进去,父亲躺在地上,离洗手间还有1米。
阿宏把他抱起来,人无大碍,只是不敢看阿宏,阿宏没法骂他,他毕竟是父亲。
父亲第三次摔倒时,阿宏拦住了母亲,不让任何人进到卧室去。
等了一个小时他才走进去,先把辅具砸烂,再蹲下,盯着父亲,不去扶他。
那时阿宏没喊他陈先生,喊的是爸爸。
爸爸,他说,我一个小时不进来,不是报复。
他说:爸爸,或许你会认为我的行为不对,但你的行为对吗?明明由我在控制着锻炼的节奏,为什么不肯信任我?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照顾你的我想想吧,如果你摔骨折摔死了,我还活不活?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久病床前会无孝子吗?大半的原因是孩子累了烦了坚持不了了,小部分的原因难道不是老人太作吗?
他说:爸爸我不会对你不耐烦的,我已经快50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可你要明白你已经79岁了,已经老回一个小孩子了,所以你这个小孩现在必须听我这个大人的话。
他说:按我说的做,别再作了,好吗?
阿宏那天把父亲扶起来安顿好后,宣布了处罚决定。
鉴于陈先生这个不懂事的小朋友犯的错,为了让他真正长个教训永不再犯,罚他三天不能抽烟,一星期不能吃冰激凌。
阿宏后来跟我阐述过他和父亲的关系——
当他卸下父亲的担子,你就要担负起父亲的责任去把他当个孩子,而不是继续再把自己当个孩子。
(九)
父亲真的变成了个小孩。
接到家后的第四个月,父亲发现自己在阿宏的照顾下死不了了,能吃能坐能拉。
于是他开始阿谀奉承,逮着空就冲阿宏微笑,没话找话和阿宏说,赞美、讨好或夸。
他那时的心里,应该比先前等死时还要害怕。
他像个害怕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害怕有一天阿宏忽然不想照顾他了。
父亲每月有3000元新台币的老人津贴,他时不时就表示要给阿宏,让阿宏给摩托车加油。阿宏当然不要,父亲每次都仔细打量阿宏脸色。
他还常跟阿宏提起他投的那个丧葬保险,说一定会登记在阿宏名下,这样他死了以后阿宏可以有100万新台币办丧事,就不用让阿宏花自己的钱了。
边说,边打量着阿宏的脸色,反复强调,那可是整整100万哦……
阿宏故意问他,土葬还是火葬?
父亲说怎么省钱怎么葬吧。他唠唠叨叨说了很多,都是关于怎么在葬礼上省钱的。阿宏就冷笑,道:陈先生,你相信你死后我真的会照办吗?
阿宏说:既然省钱,那我就只花60块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