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儿子(第12/13页)
我相信他必胜,只是未曾料到,会是如此这般地惨胜……
阿宏的那辆哈雷48是两年前买的,他不算什么有钱人,那应是他此生花给自己的最大的一笔钱。那笔钱花得太值,太多的阴郁在哈雷那独有的马蹄音中被瓦解,若没有这辆摩托驮他,他早垮了。
终究还是为了父亲。
父亲只知儿子嘻嘻哈哈地给自己洗澡,拿出钢丝球说要给自己搓澡,往水里撒浴盐说是加调料,逗得自己呵呵笑……并不知道儿子在反复确认自己真的熟睡后,独自下楼,发动摩托冲上阳明山,于无人处涕泗横流。
几个小时前他强忍住心疼给父亲搓澡,老皮一块块脱下来,肋骨一条一条。这是父亲啊,这个凄惨成这样的老头是我父亲啊,他心疼得十指冰凉眼前发黑,有把刀子在心里乱搅。
却是忍住了,鬼马搞笑,强撑着扮小丑。
可与后来的种种煎熬相比,最初的这份心疼却显得没那么难熬。
病人总带有一种说不清的负能量,若想用笑意去对抗,需不停地往外掏,第一个月他就被掏空了,半夜躺在沙发上脑子空空荡荡。他决定演也要演好,接下来的两年都是在表演,演戏最累人,那种心累,无以言表。
累极了的时候他会悄悄起身,扒在门缝上10分钟、20分钟地数父亲的呼吸。好,是深睡了,可以偷偷离开一两个小时,不会有人知道。
于是他骑着摩托冲进夜未央天未白的漆黑一片中,不停地换挡加速。
不论骑出去多远,天亮前总会回来,回来后第一时间扒到门缝上数父亲的呼吸……好,没什么意外,还在睡着。
照顾父亲的过程中最大的痛苦是神经永远紧绷,随时准备着意外发生,除了偶尔的摩托狂飙,他昼夜守在家里,眼睛不看耳朵听,父亲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他那时手机上网查阅了海量资料,关于心理学关于保健医学关于各种急救知识。他拟出了一套别出心裁的锻炼方式,处心积虑地引父亲上钩,却又搞得像开玩笑一样。他并不懂如何复健一个老人,哪怕是自己的父亲,他只知一切都不能离开那个原则——必须让陈先生心情好。
每次和父亲开那些关于死亡的玩笑时他心头都在哆嗦,父亲很快把死亡当成了玩笑,他却心里淤积成了沼泽,失眠的毛病因此而落下,他开始偷偷吃安眠药。
一段时间后安眠药不再起作用,他苦熬着每个夜晚,越是平安无事的寂静夜,越担心父亲忽然死了、凉了,明早起不了床。
父亲的身体略有起色,他却越来越慌,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他掩饰得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害怕这种起色会忽然停滞,抛物线会忽然下降。
从那时起,他开始在父亲熟睡后每晚逃跑,骑着摩托车能逃多远逃多远。他骑去过海边,坐在山岬上发呆,看着凌晨前的太平洋,又在天亮前疯了一样地往回赶,快点快点再快点,仿佛只要晚回去一分钟,父亲就死了。
他也曾骑去过圣谚和韵如的出租房。
远远地就把车停了下来,步行过去。
是两个乖孩子,有家不能回,一句抱怨没有,在外租房……
他知道圣谚向来听话,从小信赖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傻乎乎的。
他也知道傻乎乎的圣谚一定不明白为何他执拗地不让圣谚掺和这场苦熬。
……不能掺和的,圣谚,真的是场苦熬。
我费了这么多年的劲才把你养成这样,你的人生才刚刚正式开始,一丁点负面的东西都不要沾染,一丁点沉重的包袱都不要背上。
……不能掺和的,圣谚,我已经1块钱把你给卖了!
你已经有了那么好的爱人那么好的未来,好好过你们自己的人生去吧,不要受任何影响任何干扰,上一代人的担子让上一代人挑!
他那时在圣谚的楼下站了很久,盯着那扇窗,忽然眼泪就流了出来。
可是如果我现在垮了的话该怎么办?这副担子,还不是需要你来帮我挑……
还不是会把你的未来给干扰和影响……
那一刻他浑身无力,边哭边转身离开,腿是软的,怎么也迈不上摩托车,他蹲在寂静无人的台北小街,靠在摩托车边,浑身的力气都随着眼泪流走了。
他给我打电话,醉酒一样语无伦次,错乱颠倒。
他说他宁可没生过圣谚,说他太没用了,不配有圣谚这么好的儿子。
他说他不想看到圣谚结婚生子了,他必须早早地死掉,他一定要早早地死掉,一定不会在老了以后拖累圣谚,不让圣谚变得像他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