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第14/27页)

有一种说法是:他也有抑郁症。

走投无路时,她尝试过心理辅导,自己逼自己去找的。

香港有不少社会福利机构的社工接受过专业训练,会循循善诱,让你讲出内心的话,去帮人找出心结。像大部分抑郁症患者一样,婷婷那时不排斥对一个陌生人诉说一切,只要对方可以不带任何成见地倾听和陪伴,那种被理解,是救命稻草一样的安全感。

一年的心理辅导,社工姐姐用了很多方法去打开她的心结,例如告诉她可以把家人当作最大的能量来源,亲密关系是很好的药,当情绪困扰得厉害时去到最喜欢的家人身边,和他们抱一抱,这样总比独自一人会好一点。

心理辅导减缓了一些抑郁,却没能结束病症的反复不定。婷婷说,她像漂泊在大海上的小船,提心吊胆的风平浪静,周而复始的骤雨惊涛。

后来她求助于精神科医生,开始接受药物治疗。

医生会按病人的情绪状态开出不同剂量的抗抑郁药,去调整血清素和多巴胺,那些药会带来不同程度的副作用,如心跳加速,血压上升,寝食难安。但当找到合适的药和剂量,身体真的开始变化,那种感觉像一个囚犯终于被释放,不用再透过鱼缸去看人间,可以大口地呼吸,正常地说笑,像个正常人一样。

甚至可以正常地重拾长笛,久违的《卡农》,以及《梦中的婚礼》。

药一吃就是五六年,其间她真的以为自己好了,私自停过一次药,结果更严重的复发像山洪般涌来,把她再度冲垮。看来,离渴望中的痊愈尚且漫长。

她那时候明白了这个现实:

常人遇到困难挫折大都会通过各种方式调整心理状况,走出阴霾,抑郁症患者也是这样,但时间可能需要很长,有可能是几年,有可能是一辈子。

不管是哪种疗法,终究还要靠自己撑过去挺下来。

像一架导航失灵的飞机,与塔台也早已失去了联系,厚厚的云层里她孤独地飞着,说不定哪一道闪电就会撕裂她的机翼。既然随时都会坠机,那就只管往前飞吧,既然没有选择,那就干脆豁出去。

于是就豁了出去。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去在乎,什么都不去顾虑。

她逼着自己离开了香港,把自己扔进了从未涉足过的世界里。

(九)

世间有一些很奇妙的规律:

成全别人,往往也就拯救了自己,度人者亦是自度。

最好的自我救助,往往来自对他人的付出。

2007年2月起,婷婷去了一个简称CCF的公益组织。

那个组织服务的地区有广东、广西、青海、甘肃、贵州,开展的公益项目很多,她被委任负责其中的特困生资助项目。

截至2017年3月,流水十年间,她在那个组织里帮扶了3000多个孩子。

一直到她离开那个组织,那3000多个孩子里罕有人知晓这个任劳任怨的香港女老师,一直在吃药,患有抑郁症。

特困生资助工作繁忙而琐碎,忙得让人无暇去沮丧。

那时这个项目连她在内只有两个女生负责,工作强度之大,天天都像是在行军打仗。

受资助的学生分布在5个省份,她需要从合作的高中里一个个收集学生资料,审核并甄别,然后一份份制成简报,方便为他们寻找资助人,以及配对资助人。

关乎到学业是否得以为继,这是件马虎不得的事情,每个孩子的情况都必须了然于胸。那些年她进行了不知多少次的家访,摩托车坐过,拖拉机也坐过,火炕也睡过,还有茅草屋。

维多利亚港的夜色渐渐远去,她习惯了吃洋芋,也走得了任何一条山路,偶尔还会独自被子蒙头哭上一场,但很少再是无缘无故,大多是为了孩子,有时是为了他们的难和苦,有时候是被气哭。

倒也算是件好事,玻璃鱼缸不见了,笑和泪都变得真实,活生生的世界伸手可触。

倾注身心的事情,总能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任务。初期孩子只有几百名的时候,每个名字她都能记得住,后来增加到上千人,她依旧去记,记不住全名就记姓,被喊的孩子常会一愣,也就不再对她陌生。

那时候她把自己搞得很累,每个学期都会安排许多探访活动,邀请学生的资助人去探望学生,引导大家不光是捐钱,还要身体力行地去关心,并非去收获感恩,而是走到面前去,和那些孩子成为朋友。

谁和谁是配对的,她总能记得清,张嘴就能喊出姓名。

累中有欣慰,受过资助的孩子在高中毕业后成立了他们自己的同学会,经常自发回来协助他们温柔的婷婷老师,陪她一起去家访,护送她去穷乡僻壤,和她一同核实资料是否属实,帮她找出最急需帮助的特困生以及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