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第5/16页)

那是2007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14岁还是13岁,只知道自己不招人疼,不疼就不疼吧,扛着镰刀锄头长大的孩子神经粗,她早已习惯。

家里没有让她上高中的意思,她晓得,但没料到那么早就要把她往外撵。

那时的乡间,18岁就办婚宴的女孩子不少,15岁就被相亲的却很罕见,她初中刚毕业就被领去邻村见一个斜眼,是真的斜,看人像没看。

家里觉得很对得起她,那家的爸爸是手艺人,会修家电,不愁吃饭,于是收了礼定了亲,等着她再长大一点。

她自然是不依,谁说也不听劝,那人找上门来和她谈恋爱被她撵了回去,于是媒人堵上门来骂大街。东北老娘们儿坐在门槛上骂街的威力堪比榴弹,一颗接一颗地炸开不带停歇,恰逢爹妈出门做客喝了酒回来,认为丢脸,恼怒之下爸爸给了樱桃一拳,转身操起一把菜刀追着她砍。

于是她跑了,跑了再没回来。

家里人也没怎么找过她,一直到今天。

听樱桃说,那时她15岁,也有可能是14,但身份证上写的是18,为了她嫁人方便。

听樱桃说,幸亏那时候不是冬天,但也快了,她怕冻死,于是一路向南。流浪归流浪,没要过饭,她从小干活被逼出来一把好力气,人又勤快,打过几份力气工,当过小饭店的服务员。小饭馆里经常会遇见一家人来吃饭,年龄相仿的女儿,慈爱的父亲母亲,她端菜时手会不自觉地哆嗦,会洒出来一点。

她给人家道歉,说是因为自己有点冷,穿得少了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是真的怕冷,总想离亚布力远点远点再远点,于是一路打工一路走,不知不觉过了山海关。熟悉的乡音渐渐稀少,她松了一口气,但继续向南。

2009年时她到了青岛,应聘一家海鲜酒楼当服务员。

那个酒楼在市南区莱阳路33号,海军博物馆对面,现在改成了铭仁咖啡馆。

起初海鲜酒楼不想要她,觉得她太土了,颧骨上两坨村红,说话声音大得像喊山,后来发现她力气巨大一个人能当俩人使唤,于是留下了她,最重的活扔给她干。

她说的年龄终究有人不信,有人发觉了她是个无依无靠的未成年小孩。那人是个厨子,姓王,负责凉菜,王凉菜老让她洗衣服,还动手动脚,龇着黄牙觍着脸。

有一次王凉菜喊她去他宿舍,说有事找她谈,她只是小不是傻,打死也不干,于是后来吃饭时王凉菜故意不给她打菜,就让她干吃米饭。

也受过客人的欺负,那时候她因为勤快,很快被升为点单服务员,遇上一个常客,一身花绣刺青,据说有黑社会背景,张嘴闭嘴提聂磊。她倒酒的时候被催得厉害,反着手倒了,那人拿起酒杯泼了她这个小姑娘一脸。

白酒辣眼,她哇地哭出来,挓挲开双手摸墙想跑开,没等摸到墙,脖领子被揪了起来,她边哭边喊:叔叔我错了,我也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可以学,我一定改!

没人搭理她,她直接被提溜着扔了出去,后腰上还补上了一脚。

后来才明白,只有给死刑犯倒酒才用反手,也不知道他们在打怵些什么。

海鲜酒楼离栈桥很近,她不忙的时候会去走走,有时候会有点小得意,这可是真的大海啊,爸妈和妹妹们都没见过的东西……他们一定想不到我居然见到了这东西。

她但凡有空就去看海,有一次看到一个学生,背着书包穿着一中的校服,面对着大海哭,第二天路过看到那孩子站到了礁石上,正打算往里走。

她扑过去的时候,水已经到了那男孩的波棱盖,她扑腾着把他拽上来,4月份的青岛海风凛冽,两个人湿漉漉的哆嗦成一团。

她听不懂那男孩的苦闷,理解不了什么是厌学,她只会揉搓他,使劲摸他的背摸他的脸,希望他能好受一点,就像她以前摸小羊摸小猪一般。

男孩后来果然好了一点,给她鞠了躬,说姐姐我不跳了,谢谢姐姐。

她就红了眼圈,说自己不是姐姐,说:如果我还上学的话,咱俩应该同一级呢……

另外一句话她没敢说——

你脚上的鞋是叫耐克吧,要好几百吧,我在客人的脚上见过。

我一半是救你,一半其实是心疼这双鞋……

她那时当服务员的收入不多,但从不敢偷懒,特别害怕老板不要她了。

存钱的习惯应该是那时养成的,能不花就不花,省着攒着,还要留着接着往南走呢。

樱桃这个名字也是那时候给自己起的,她去过超市,眼花缭乱的,水果区的车厘子震惊了她,这么贵啊我的妈呀,干脆你把我吃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