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第4/10页)
巧家县一中,同年级的人他最矮,最粗壮,也最穷。
宿舍每个月要交十元钱,他一年没吃过早饭,午饭一元,晚饭还是一元。
县城的孩子有闲钱,游戏室动不动五元、六元地投币,钱花光了,他们就勒索乡下的孩子,强行要钱,一毛、五毛、一元,有多少要多少。
反抗就打,不反抗就得寸进尺,有时还要搜身。
老谢从小干体力活儿,一个可以打好几个,他们几次勒索不成,愈发敌视老谢。
一日课间,他们擎着一个本子在教室里起哄。
我们班还有人写诗呢!
他们念:
小时候我总坐在家的门口
眺望山的那一边
有漂亮的玩偶和美丽的公主
长大以后,在这个不相信眼泪的世界里
孤独地走完四季
作者:谢世国
哎哟,还作者呢!还公主呢!这个公主是黑彝的还是傈僳的?吃洋芋还是吃萝卜?
呸!土贼,他们喊,养猪的还配写诗呢,你以为你是省城昆明来的吗?你以为你是北京来的吗?你以为你是外国人吗?
所有的孩子都在哄笑,不论是城里的还是山里来的。
不知为何,山里来的孩子反而笑得更大声。
老谢抢过本子撕成碎片,又把其中一个人打出了鼻血。
他追着其他人疯打,一直追到校门外,刚冲出门就被人绊倒了。
原来这是一场预谋,几个岁数大他一点儿的社会流氓摁住了他,抡起自行车链条,没头没脑地抽。
父亲找到老谢的时候,已是两个月后。
那时他已辍学出走,沿着铁路跑到了省城昆明,在凉亭村里当了搬运工。
凉亭村是昆明火车货运站所在地,老谢在这里当童工,上百斤的大米麻袋搬上搬下,一天10元钱。
成人搬运工是20元。
父亲找到老谢时,正逢午饭时间,别人蹲在麻袋旁吃饭,他趴在麻袋上铺开一张纸,正在写着些什么。
手腕粗的扁担拍在老谢脊梁上,父亲下死力打他,第一下就打出了血。老谢跑,终究被打倒在麻袋堆里。
他举起胳膊抵挡,用攥着的那张纸当盾牌,他哭喊:我做错什么了?!我写诗有错吗?!
父亲不说话,只是一味打他,宗族间械斗一样狠心。
手被打青,失去了知觉,皱巴巴的纸片飘落。
上面的诗歌刚刚起了一个标题——《我来到了省城昆明,我可以有理想了吗?》
其实,童工老谢并没有真正去到昆明。
他去的昆明没有翠湖,没有春城路,没有金马碧鸡坊。
只有凉亭村的货运站,和货运站的麻袋堆。
(五)
老谢的理想真正发芽,是在1999年。
1999年发生了几件事。
老谢震撼了巧家县回龙村,老谢轰动了昭通教育学院,以及,父亲再次对老谢动了手。
震撼回龙村的,是老谢被昭通教育学院录取的消息,这是村子里有史以来第一个。
父亲买来带过滤嘴的纸烟,站在村口见人就发,女人也发一根,小孩子也发一根。
人们敬畏地接过他的烟,说不定,将来这会是个大人物的父亲啊。
山民对大人物的理解很质朴,能不靠在地里刨食的就算是大人物。
他们并不知道,昭通教育学院不过是中专,毕业的学生大多依旧要回到山村,一辈子当个乡村教师。
虽然只是中专,但昭通教育学院的生活也足以让老谢震撼。
首先是学费,4500元,全家人几乎集体去卖血。
其次是音乐,高年级有个乐队,留着长发弹着吉他,这简直是老谢活了十几年见过的最洋气的人。
乐队翻唱的是流行歌曲,老谢爱听,迅速地全都学会了。
他们夸老谢山腔山调嗓子好,老谢帮他们搬东西扛乐器,小杂役一样围着他们转。
他心想,我们应该是同类吧?我写诗歌,他们唱歌,我们的理想应该是一样的吧……
他渴望融入他们,渴望和他们分享自己的创作,但不敢直接拿着笔记本去当投名状。
老谢曲线救国,恳求乐队主唱教他吉他。
主唱答应了,但有个条件:他让老谢先买下他那把不用的二手吉他。
二手吉他卖300元,老谢没舍得买。
但一个学期后,他学会了吉他,而且明显弹得比主唱好。
300元他没有,但他有30元,小书摊上可以买好几本二手的吉他入门教材。小台球厅里有免费练习的吉他,只要他每天扛着扫帚去打扫地面。
那时候,他试着把写下的诗变成歌词,再套进和弦: